辛晚樓将最後一件她覺得有用的東西塞入包袱裡——那是一把三寸長的小小匕首——之後将包袱緊緊系好,背在肩上。
“師父,文牒帶了嗎?”
哥舒岚輕拍胸口衣襟,道:“在我身上。”
辛晚樓點點頭,轉身将手貼在門闆上:
“那便走吧,七日後找地方落腳給我寫信,我去那裡尋你。”
房門推開,屋外月色清寒明亮,傾斜而入。
哥舒岚正要跟随,卻見辛晚樓不知為何站在門口并不動彈。辛晚樓推門而出,門邊卻正倚着一個人,那人正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
“沈羨亭,”她惶惶道,“你怎麼在這兒?”
沈羨亭抱着手臂靠在牆邊,沒什麼表情,空蕩蕩的一張臉上隻有眼睛亮得像今夜的星星。
他緊緊盯着她,連眨眼都忘記了一般。
“姑娘這是要趁夜遠行啊……”
辛晚樓心裡一緊,蹙眉問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跟我講話?”
沈羨亭的眼神閃動一下,極輕地打量她肩頭行李,目光又鎖回她臉上。
“難道不是嗎,”他的聲音輕的像是要散在風裡,“我猜錯了嗎?”
“阿沈……咳咳……咳……”哥舒岚走上前來,正要解釋,可一開口卻又止不住地咳起來。
他近來常常這樣,心裡越急,便越咳個不停。但此時倒是也無人催促他,沈羨亭如沒聽見一般,仍舊用那種奇異的明亮眼神望着辛晚樓。
哥舒岚捶兩下胸口,終于緩過一口氣,又道:“咳……是我要回鄉養老去了。白姑娘隻是去送送我……”
沈羨亭依舊沒有看他,沉默着不作答。辛晚樓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幾乎便要問他究竟有沒有在聽,此時,他卻緩緩道:
“回鄉……”
他極輕地點點頭,吐息一般輕聲道:
“去哪兒?長安……還是姑蘇?”
姑蘇。
辛晚樓睜大雙眼,手心漸漸變得濕熱。他知道了,可他又知道多少?
“你知道他是我師父了……”
沈羨亭不置可否。
哥舒岚神情甯靜,聲音因方才的嗆咳變得低啞。他緩聲道:
“我确實是阿樓的師父,沒告知你,實在失禮……”
他又咳一下。
“……我名哥舒岚,姑蘇人士。”
沈羨亭終于看了他一眼,眼神清亮而謹慎,像一隻迷途的狼崽。
他極輕地一笑,抱着雙臂走入屋内。他懷中銀光一閃,擦肩而過之時,辛晚樓才看見他懷裡那把金錯刀。
“岚者……山間之雲霧也。”
他如一縷冤魂般潛身于月色照不到的地方,語氣輕飄得如同他話中的雲霧。
沈羨亭在黑暗中坐下,月光隻照得到他一隻憤恨而悲哀到堪稱怨恨的眼睛,含了泣血的熱淚一樣。
“哥舒岚……你字什麼?”
哥舒岚一怔。
黑暗中,一道銳利銀光劃破寂靜。不知春狠厲劈落,幾乎是一刀朝着血脈湧動的脖頸襲去。金錯刀并未出鞘,隻在瞬時攔住不知春去勢,死死将其抵住。
沈羨亭似是一點都不驚奇,一個眼神都未投給那差點将他腦袋劈下來的長刀,隻一字一頓地渙散念道:
“哥、舒、拏、雲……”
他的語氣那樣輕,茫然而凄楚。抵着不知春的那隻手抖了起來,刀刃與刀鞘撞擊,發出脆而小的響聲。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沈羨亭忽然哀怨似鬼地笑起來,白衣裳襯得他仿如冤死。他的笑聲急促而尖細,如同杜鵑啼血。
“回鄉……你還想回鄉去?棄月樓被你害死的人呢……譚銜霜呢?他們都客死異鄉……憑什麼你能回鄉去?”
不知春與金錯刀相撞得愈發激烈,令辛晚樓幾乎壓不住刀了。她瞬時将不知春撤下,反手又朝他内心劈去。金錯刀霎時出鞘,刀背砍在辛晚樓手腕上。
手腕一陣入骨的麻痛,辛晚樓咬牙忍住,淩厲地在身前揮劈。沈羨亭卻已閃至她身後,金錯刀徑直朝哥舒岚刺去。
辛晚樓心頭大駭,破光七式中那一式“飛光”脫手而出。凜冽刀氣自後心襲來,沈羨亭躲避未果,仍是被一刀劈中。
溫熱而猩紅的鮮血飛濺在辛晚樓瓷白的臉上,燙得她幾不可察地瑟縮一下。
沈羨亭仰面跌坐在地上,那傷口汩汩淌血,本應是極痛的。可他卻用左臂支撐,身形無半分蜷縮,覺不出疼一般。
辛晚樓一步上前,神色森寒,不知春順着他的脖頸輕劃而上,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迫他仰頭看着自己。
她用的是自己教的劍法、護的是他想殺的仇人。她的長刀隻要微微一動便能利落地将他的喉嚨割斷,他連一聲呼喊的機會都不會有。
分明受制于人,可沈羨亭此時卻隻想看看她的心——
她的心究竟是不是紅色的呢?
辛晚樓沒有眼淚,那有心嗎?
“認賊作父……”
他輕聲念着,眼角滑下一顆淚水。終究卻是自己先流下眼淚——辛晚樓是沒有心的。那顆眼淚滑過的地方燒得他疼,比她劈開的那一道傷口更疼。那顆眼淚灼熱地燙傷了他。
“那就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