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邊賣來的秋月梨圓潤金黃似滿月,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使人聯想到秋高氣爽時的一輪圓月。
今年終于能過中秋。
辛晚樓想着便心生笑意,不自覺将那梨子多拿幾個。沈羨亭付過錢,随手從竹簍中掏出一個,在衣擺上蹭蹭就直接入了口。辛晚樓慌忙奪過,可惜他已脆生生地咬了一口。她看着那缺了一塊的梨子,無奈而惱火地将其又塞回沈羨亭手中,急道:
“這是我要用的!”
“要用?”沈羨亭不明所以地嚼着梨子,問道,“梨子買來不是吃的嗎?怎麼又要用了?”
“你懂什麼?”辛晚樓不悅道,“這是我買來做蒸梨的,倒讓你這死家夥吃了……”
“就吃了一個……”
“一個也是一個!”
辛晚樓緊緊抱住竹簍,這便不許他再吃了。
兩人一路回到尋香山莊,辛晚樓将梨子倒入水缸裡,一個一個搓洗起來。沈羨亭剛吃完自己手裡那個,這才想起來,問她:
“你為什麼做蒸梨啊?”
“給師——”辛晚樓吞掉後面一字,改口道,“給那個趕車人做的,我看他近來總是咳嗽。”
“你與那老頭關系倒好,可真是一見如故呐……”那人故作感慨地拉長調子,可他眼珠一轉、賊心不改,眼疾手快地又偷她一塊冰糖吃。
辛晚樓惱火,不悅地敲打他的手背,罵道:“你就這麼欠?”
沈羨亭笑嘻嘻地看着她,含着糖的一側臉頰鼓鼓的。
秋月梨清洗過後,梨心被她用勺子掏出,其中塞滿冰糖、枸杞、紅棗等物。她本要放銀耳,隻可惜昨夜忘了泡發,隻能暫且擱置。
那幾顆不算完美的梨子被放入籠屜之中,用蒸騰而滾燙的水汽慢慢蒸煮。辛晚樓第一次做這種東西,守在蒸籠前提心吊膽。過了一刻鐘,她終于掀開蓋子。
圓圓的梨子吃飽了水,模樣較之先前更加濕潤柔軟,可突一見風,它卻瞬時變得皺皺巴巴,如同在一瞬間老去了。她将那梨子拿出來,最大的盛在一個繪了花的瓷碗裡,而最小的那個卻裝進一個缺了口的豁口盤子裡。
辛晚樓端起那個瓷碗,食指指節敲敲那豁口盤子的盤邊,仿佛敲一盞聲音清脆的編鐘。她沖身旁那人道:
“蟊賊,這個賞你了。”
“蟊賊”抱着盤子受寵若驚,睜大一雙黑如曜石一般的眼,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而那紫衣的姑娘也不笑、也不理他,已端着瓷碗走出去了。
哥舒岚所居之地乃是尋香山莊最外側的一間屋子,那屋子臨街,最小、也最吵鬧,不知他為何會選這麼一個地方。
辛晚樓推門而入。
“師父,”她的語氣依舊平淡而冷靜,情緒壓抑在心裡,隻簡短道,“蒸梨。”
哥舒岚正咳,聽見動靜将手帕折起來,遠遠擱在桌角。可辛晚樓已大步走入,将蒸梨放在桌上。
“近來換季,有些頭疼腦熱也不奇怪,”哥舒岚謊稱道,“你倒是費心了。”
辛晚樓颔首,看着他拿起勺子,自己在他身側坐了下來:
“師父,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回家去,回長安去。”
長安?
哥舒岚舀起一塊梨肉擱入口中,軟爛的梨子被冰糖融化的甜水充滿。
為什麼是長安呢?長安不是這孩子的故鄉,而她在長安的日子也過得艱難。可每每提到“家”,她卻總是脫口而出,她的家在長安。
可分明,他們在長安居無定所、刀尖舔血。為什麼呢?長安怎麼就成為了他們倆的家呢?
僅僅是因為她與自己在一起麼?
哥舒岚自己的家在哪兒呢?他不敢告訴阿樓,不論是何處,都定然不是長安。長安的月色太冷,仿佛一個輕而薄的歎息,一聲歎惋便能使月色碎裂。寶馬香車、雕欄畫棟,被那稀薄的月色一照便也顯得冷了。
他的家在姑蘇嗎?可爹娘無蹤、阿武死了,家也不是家了。
她小小的骨頭也沒埋在姑蘇,而是埋在杭州一處僻靜的山頭上,墳頭一次都無人祭奠過。他向來不信鬼神,阿武死了便是死了,燒再多紙錢香火都隻是安慰活人的騙術,那地底下的小姑娘是一點也收不到了。可到了生命盡頭的此時,他能想到的埋骨處也隻是她的小骨頭身旁……若“家”就是與親人在一起的地方,那他的家竟然成了那隻有一面之緣的杭州,阿武的骨頭旁邊、阿武的墳頭。
如此想來,阿樓也把自己當做親人,才會覺得長安是她的家吧。
想到此處,哥舒岚忽而有一點愧疚的感慨。他不會同這孩子去長安的,他會一個人偷偷離開、去杭州的西湖畔,他會在那裡了卻殘生,最後死在阿武的墳頭。
他是活不長了,而阿樓還有很長的一生。
勺子觸到了薄薄的梨皮下堅實的碗底,發出一聲悶悶的輕響。這顆蒸梨治不好他身上的病,他隻是将她的好意盡數吃下去,再封存于心。
他對她說:
“阿樓,那天的崖柏木隻取回來一半,還有一批在慶光。我風寒未愈,明日,你替我去慶光把那批崖柏取回來吧。”
明日便離開吧。
“好,”辛晚樓點頭,随手拿起他面前碗勺,“我去把碗洗了。”
她從屋内走出,房門吱呀一聲重新合上。
如同咒語一般,一瞬間,哥舒岚胸口劇痛,像是他吃入腹中的梨子長成了一棵青綠的梨樹,樹的根莖紮入他衰敗的心髒,吞吃他稀薄的血。梨樹在他的胸腔裡伸展虬枝,枝葉與果實就快要撐破他的胸膛。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痛還是身痛。唉,果然,人若貪享了他不該擁有的幸福便要經受愧疚與分離之苦。那感受太痛,用來懲罰他不知餍足。
見了辛晚樓他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是想活下去的。至少今日,他突然是那麼想要活下去、想要陪她一同去長安。
哥舒岚口中蓦地吐出一口血,顔色黑沉,摻了墨一樣。興許是閻王爺手中的判官筆終于落在他身上,才将他身體裡餘下的一點殘血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