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樓忘記拿杯子,走至半路,又從屋外折了回來。剛推開門,她手中瓷碗便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師父——”
哥舒岚正要将那血迹擦去,可辛晚樓已經撲至他身前。她跪坐在一旁,臉色比哥舒岚還要慘白。哥舒岚本想出言安慰,可一張口便又吐出一口血。
那黑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辛晚樓紫色的衣擺上,積成一處小小的血池,沉甸甸的。
瞞什麼呢?她全看在眼裡了,不必再瞞了。
“阿樓!”哥舒岚不管自己唇邊淋漓的黑血,雙手扣住辛晚樓的肩膀,迫切道,“我快死了,你知道嗎?”
辛晚樓毫無血色,隻怔忡地盯着他。
哥舒岚不管不顧了,他知曉自己若錯過此刻便再無勇氣:
“我快死了,活不了多久了……是毒!有人要殺我,連你也會受牽連!因此我才遠走慶州……”
“下……下毒?”辛晚樓顫聲道,“是誰……”
哥舒岚癱坐在地,雙手捂住臉,也不顧那黑血是否會抹自己一臉: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辛晚樓低垂下頭,可向來沒有眼淚的人到了此時也隻能呆坐。她的身形忽而顯得格外小,就像是十一年前她被關在紫陽真人的籠子裡一般無措而彷徨。
哥舒岚這時才找回一點理智,歉疚地含淚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個活到長大的阿武:
“孩子……我想回江南去了……”
*
天色已暗,沈羨亭在院中等了半天,都沒見辛晚樓一點人影。他實在覺得悶,溜溜達達晃到店裡去。
近來閉店,店裡清閑,少見的無人。譚韫良正坐在櫃台後面,面前擱着一摞賬簿,飛也似地打着算盤。
沈羨亭扯過椅子坐下,頭枕在手臂上,大大咧咧地趴在櫃台上。譚韫良當慣了姐姐,往他頭頂揉一把,道:
“沈小哥,你又來啦?”
她收回手,指尖在算盤上打的飛快。
“我家大小姐不見了,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沈羨亭說着,從她手邊随便拿一本賬簿看。
他一頁一頁百無聊賴地翻看着,裡面一條一條都是尋香山莊的開支,連買幾個橘子都記在其中。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幹啊,”譚韫良的眼睛盯在賬本上,左手食指沿着文字慢慢劃下來,“你總不能日日纏着她。”
“我哪有纏着她?是她最近總是莫名其妙跑不見影兒。”沈羨亭為自己辯解兩句,又慢慢翻過一頁。
沒甚稀奇,他看一會兒便困了。
譚韫良抓起筆在他頭頂敲一下,随即将手心張開:
“能幫忙就看,不願意看就還給我!”
“願意願意,我是願意的……”沈羨亭打個哈欠,換過一本,又無聊困倦地翻起來。
這一本一條一條記的都是莊中人的薪酬,沈羨亭看着看着愈發玩味。他不禁在想,原來在莊子裡做工掙的如此之多,慶州不愧是大靖的貿易之都,薪酬比之長安都高出不少,甚至比肩許多關内小官。
真是幹得好不如生的好,在慶州做工好過在長安做官。
譚韫良自己的薪水不知為何沒記在裡面。除她之外,這一幫人裡是豆蔻掙得最多。不過也是,豆蔻在尋香山莊是管事的,一身數職,有時還兼任掌櫃和監工……
他又翻過一頁,頂上一個無名的少見姓氏映入眼簾。
“‘哥舒’?”他微蹙眉頭,問道,“這個姓可真是少見……”
譚韫良頭也不擡,算珠的響聲如同夏日的急雨一般:“是啊,我這輩子也就見過他一個姓哥舒的。”
沈羨亭若有所思,神色沉重,緩聲問:
“那這個‘哥舒’是誰?全名叫什麼啊?”
“全名不知道,可你認識他啊,”譚韫良終于擡起臉,詫異地看着他,“那個趕車的,他就是哥舒啊。”
他驚詫地緩緩擡頭:
“我沒聽人這麼叫過他。”
“也是,”譚韫良輕輕笑起來,“那人孤僻得很,我們也不常與他說話。你來的晚,沒聽過也正常。”
說着,她忽然若有所思地放下算盤,手中筆杆輕輕點點下巴:
“我記得……我有一次跟他一起喝酒,兩個人都喝大了……然後追問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叫什麼來着……”她喃喃道,筆杆将腦殼敲得生響,“啊……好像是——阿兇?”
“對,”她猛地坐直,笑靥如花,“就叫‘阿兇’!可真是個怪名字……”
面前那人頓時血色褪盡,慘白驚懼得如同白日裡撞了鬼。她吓了一跳,語速漸漸慢下來,一點一點失去了底氣。
“他叫阿兇……怎、怎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