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再次綠了的時候,踏羽又長大了一點。譚妙真每日帶它去溪邊吃最嫩最新的蘆芽,它很快出落得如刹羽一般漂亮又威風,甚至比刹羽多一點俊美。
踏羽多了一個“四小姐”的诨名,因它似乎生來就有惹人喜愛的天賦。而衆人之内,除了譚妙真,最愛踏羽的便是譚銜霜。
“它同刹羽太像了,”譚妙真問她時,她隻這樣說。
譚妙真如今十四歲了,卻仍然如小時候一般讨厭男孩子。爹爹開始有意無意地帶她出入一些多有青年才俊的場所,可她不是嫌人家下巴長、便是嫌人家眼睛大。
最離譜的一回,她嫌那人養的貓兒沒有鼻梁、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一樣。
譚銜霜用手中的《孟子》輕敲她的腦袋:“怎麼回事?人家的貓兒長得醜些,你也不喜歡?”
“那人自己長的倒不似上月那個歐陽一般面目可憎……唉,隻是那貓!那貓實在是沒有鼻梁。”
“你自己不也長個歪鼻梁嗎?怎麼反倒嫌棄起人家貓兒的鼻梁了?”
譚妙真不由得又推推自己的鼻梁,不滿道:“我長大些,鼻梁已經正了不少了——你瞧。”
譚銜霜打量她的臉:“喲,還真是……你這鼻子還真讓你推回來了。”
譚妙真得意地笑起來。
“二姐姐,你說……你有那個心上人的時候就十四歲,我如今也十四歲——怎麼我就對此一竅不通呢?”
譚銜霜已許久不提那個心上人,此時忽然聽見,不由怔了一下,轉過話頭道:
“唉,你從小長牙比旁人晚、說話比旁人晚、走路也比旁人晚……甚至娘親生你的時候都晚了幾天。像這情情愛愛之事,想必你也定然比旁人晚幾年開竅——不稀奇的。”
話畢,她低下頭,莫名其妙地念了一句“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假裝自己一直都隻埋頭讀書。
譚妙真看得分明,心裡想笑,便非要讨人嫌地問她:
“二姐姐,你同我講講吧!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麼感覺?”
譚銜霜已翻來覆去地“昭昭”了好幾遍,如今再也裝不下去,隻能将《孟子》合上。
她沉吟半晌,輕歎一聲,道:“是一種愛屋及烏的感覺吧?”
“愛屋及烏?”
“因為喜歡他,所以也喜歡他喜歡的東西……”二姐姐在她腦門上彈個核桃,“如果你喜歡今天那個公子,你就會喜歡他從小養到大的那隻沒鼻梁的貓了!”
“啊!那可太可怕了!”譚妙真叫道,“若是因為喜歡某人而連自己本身的喜好都改變了……我甯可一輩子不喜歡任何人。”
譚銜霜但笑不語。
*
當年的小紀大人如今已經成了小紀将軍,出征北境已有兩年。譚韫良再沒見過他,隻守着一道婚約,如今已滿二十歲。
時過境遷,整個譚家已經成了慶州的笑話——大女兒定了親四年都還未出嫁、生生熬成老姑娘;二女兒是個書呆子,孤僻冷淡,不知什麼時候要去考秀才;三女兒鬥草、蹴鞠、賽馬樣樣精通,自己活得像個纨绔公子,卻偏生日日把讨厭男人挂在嘴上。
譚大人苦衆人之調侃久矣。
銜霜與阿妙倒對此頗不在意,二十歲了的譚銜霜卻深受其害。
“慶州譚,非水潭;譚家三個醜姑娘。三娘莽、二娘狂;大娘守着有情郎,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孩子天真的惡意總是格外刺人,慶州的小孩就這般在相山街蹴鞠鬥草。譚府大門一開便正對相山街,高聳的圍牆擋不住孩子的歡笑之聲。韫良已很少出門了。
譚韫良正與銜霜一同在屋裡彈琴。她近來總是彈琴,唯有将屋子弄得噪雜一片,才能稍稍掩蓋相山街上那些孩子的嬉笑怒罵。
而此時,屋門大開。
“大小姐,”秦嬷嬷歡喜地從外走來,手裡緊緊攥着一物,“您看看,誰給您寫信來了?”
譚韫良放下月琴,樂聲立止。她接過信紙,其上幾字濃黑刺目。
那信封上寫:
“阿韫親啟——淮。”
窗外的孩子恰好唱到:
“大娘守着有情郎,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丢下信。
“銜霜,我們剛才彈到哪兒了?”
“高山流水。”譚銜霜輕聲道。
*
譚妙真總覺得,大姐姐與小紀将軍恐怕是很難成親了。
他出征已有一年,起初他每月都給大姐姐修書一封,可大姐姐一封也沒回過。後來……後來他便再也不寄信過來了。
譚妙真有些惋惜。
譚銜霜嫌她妨礙自己讀書,将她攆去同譚妙真學女紅。
于是,她哭喪着臉在燭光底下繡一朵如同刺猬一樣的紅花。
譚韫良懷抱一隻白兔子,那還是小紀将軍臨走前送的。她忽而想到天上的嫦娥——與後羿成親一場,可最終隻獨自居于天上廣寒——她是否覺得心冷?
“我今日去同爹爹說了……”
譚妙真瞬時了然,手中繡花針紮了手指,她驚訝問:
“你去找爹爹說要退婚?”
“爹爹沒答應。”譚韫良隻如此說。
譚妙真将被刺出血珠的手指含在口中,又問:
“你們不是兩情相悅麼?這都四年了……”
“就是因為四年了,”譚韫良苦悶地捧住兔子,兔子熱熱的心跳撞擊着她的手心,“可他何時才能回來?一年、兩年?還是再四年?阿妙,我等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