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紀将軍喜歡大姐姐,大姐姐也喜歡小紀将軍……”
“喜歡麼?”
譚韫良将兔子松開,兔子瞬時從她膝上跳至地上:
“可喜歡也就是那樣一個普通而無趣的東西。”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琢玉郎君……我怎可能不喜歡?可若有一人,與紀淮一般俊秀、與他一般出身貴族、也與他一般心悅于我,我想……我難道就不喜歡那人了嗎?”
“說到底……我喜歡他,不過是因為這是一樁好婚、他是一個好人,卻偏偏不是因為他是紀淮。”
“這對我不公平,對他也不公平。”譚韫良在燈下沉吟,窗外夜色已黑得透了。
*
灼灼暑氣蒸騰,夏日又一次悄然來臨。平民孩子流行起捉知了的遊戲,每到夜間,便總有提着小燈的孩子在林間找尋那小小的聒噪的蟲兒。
譚妙真近來頻頻與相山街上的男孩鬥蛐蛐,因而得知知了也是如蛐蛐一般有趣的小蟲。一日夜深人靜之時,她偷拿一盞油燈,拿一把卷了蛛網的竹竿,在自家院中粘知了去了。
爹爹知道又要罵。
可她樂此不疲……
……
譚妙真有時覺得,被爹爹發現、再讓他火冒三丈地打一頓,才是做這種壞事的終極樂趣。這種心理很難解釋——總不能說她就是樂于挨打。
做壞事就是為了讓旁人發現的。
林中的蟬鳴愈發響亮,她循聲走去。油燈照耀下,落在樹幹的知了輕薄那翅膀流光溢彩,如同日光下的琉璃片。
她瞄準時機,将竹竿上黏黏的蛛網敲在鳴蟬身上。隻聽竹竿與樹幹敲擊發出的一聲輕響,知了卻沒了聲音。她粘住了它發出響聲的翅膀。
譚妙真歡喜地打開瓶口,低頭将知了裝進瓷瓶。可就在她扣上瓶蓋的一瞬,餘光裡瞬時閃過一個黑影——
譚妙真霎時警覺,渾身冷汗直冒。她擡頭望去,不遠處似乎站着一人,正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眼看那人朝譚妙真的方向望來,譚妙真霎時吹滅手中油燈。那人轉過頭,環顧四周,沒瞧見她,便又朝譚府後門走去。
那人懷裡似乎揣着什麼東西,極其謹慎地裹在懷中。
是賊。
譚妙真又驚又怒,可最終仍是上頭的血氣蓋過了膽寒的恐慌。她蹑手蹑腳地上追上那小賊,将手中竹竿貼地一掃,頓時将小賊絆倒在地。
小賊痛叫一聲“哎呀”,聲音嬌軟而熟悉,譚妙真急忙上前,将她按在身下,問道:
“豆蔻?”
那人擡起臉,又大又亮的雙眼恐懼地望着她——而她正是二姐姐身邊的那個叫豆蔻的丫鬟。
“三、三小姐?”看清身上之人,她也有幾分驚訝。
豆蔻的爹娘就是譚府的傭人,她從出生起就跟着二姐姐,幾人最相熟不過。譚妙真信得過豆蔻,知曉她定然不會做偷雞摸狗的勾當,便松開她,問道:
“這麼晚了,你……你上哪兒去?”
“我……我不做什麼,就是……夜裡睡不着……”豆蔻言語支吾,目光閃爍,仍緊緊捂着懷裡東西不放。
“那是什麼?”
“沒什麼!”
“拿來給我。”譚妙真蹙眉,朝她伸出手,言辭笃定。
豆蔻有些不情願,卻不敢違抗,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将東西擱在譚妙真手心裡。
那是一個小小的竹筒,用木塞塞着,系着紅繩。
裡面裝的是一封信。
譚妙真滿腹疑窦,抽出信紙将其展開,隻見紙面上是大姐姐清秀的簪花小楷,上書一句辛稼軒的詞:
“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幹不自由。”
除此以外,信頭一個“阿淮”,信尾沒有落款。
“大姐姐給小紀将軍的信?”譚妙真疑惑問道,“他們二人不是……早就不通書信了嗎?”
豆蔻思慮一瞬,解釋道:“啊……許是大小姐不好意思……才說自己不回信——”
“大姐姐的信為何是你送?”譚妙真一句打斷。
豆蔻難以辯解。她低下頭,言語躲閃,滿面焦灼。
此事疑點諸多,譚妙真不再問她,又審視起手中信件——那字迹确實與譚銜霜相似有十之七八,若非要說哪裡不像……唯有那個“闌幹”的“幹”字,頂上一筆傾斜,由左上劃至右下。
看清此筆,譚妙真出一身冷汗,握着那信紙呆立原地——有這習慣的人是誰,她心裡一清二楚,可她卻一點也不敢說出來。
怎會如此呢?大姐姐知曉嗎,小紀将軍知曉嗎?
薄薄的紙張在她手中皺起,留下再撫不平的印記。她隻想逃,可她知曉了此事、再也無法同原先一般置之事外。
她心中煎熬掙紮,最終還是将信筒還給豆蔻,道:
“好,我信你。便當我什麼都沒看見。”
豆蔻心知她已洞悉一切,攥着竹筒謹慎低語:
“三小姐……此事事出有因,從一開始就生了誤會——”
“你莫說了,送你的信去!”她焦躁地打斷道,逃也似地離開此地。
可她要逃到哪兒去呢?
在這個夏夜,譚妙真撞破了二姐姐的一樁秘密,懷中瓷瓶裡的知了沖破蛛網束縛,在瓶中聒噪地鳴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