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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妙真十二歲的時候,爹爹終于給她養了一匹屬于她自己的小馬。
算起來,馬兒還是小紀大人那匹刹羽的妹妹。馬兒與刹羽長的一般無二,是小紀大人勸說爹爹同意她養馬、又親自将馬兒送來譚府的。
馬兒名叫踏羽。
二姐姐如今已經到了大姐姐當年定親的年紀,爹爹也開始急着為她物色丈夫。當年将她送去醫館的那個心上人最終也沒來,二姐姐道,或許是相山街太長了,長到她的心上人迷了路。
二姐姐不急,可爹爹急得很,為二姐姐急,也為大姐姐急。
西北戰事吃緊,不知紀淮何時便要上戰場,又何時才能回來。
紀家仍未提成親之事。
譚韫良心知紀淮待她是極好的,幾年來也漸漸認得出她、也隻認得她。
紀淮說道,他雖不認得她的臉,卻知道她的個頭恰好抵着自己的耳尖、鬓角有一縷頭發打卷;她手背有一顆紅色小痣,而自己愛用桂花、梨花,和白檀的熏香……
他隻認得出她。
可她卻有些後悔了。
她年紀已不小,婚期未定,自己已快熬成老姑娘。而紀淮遲早是要去戰場的,倒時她要麼與他同去、要麼留在慶州守個活寡。
那時她便要被困在将軍府四方的天裡,每日煩心操勞的隻有紀家繁重而冗雜的家事……這般日子她忍得了嗎?
她不知道。
紀淮今日又來了。他來得無聲無息,三姐妹那時正坐在後院裡打葉子牌。他同往常一般從懷裡掏出三個盒子,照例遞給三個姐妹。兩個妹妹的是一個白瓷小貔貅,譚韫良的是一隻玉麒麟。
“阿淮,你總帶這麼多東西,不是要慣壞妹妹們了嗎?”譚韫良苦笑起來,“還要慣壞我。”
“怎麼會呢?”他道。
譚韫良歎息一聲,她的房間已被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塞滿,可她的心卻總是空的。她摸摸那個小小的白玉麒麟,心裡生出一點隐憂。
她問:“你今日怎麼帶了這麼貴重的東西?看着……像是什麼離别禮物一樣……”
小紀大人沒有說話。
譚韫良了然。
她看着他的沉默,一點點紅了眼睛,捧着臉哭了起來。
“阿韫,我很快便回來了……你哭什麼?”紀淮用食指接住她臉上的一滴眼淚,故意逗她,道:
“等我回來,我們便能成親了。阿韫,這可是好事——莫非你不想嫁給我?”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每當她真心擔憂,他卻隻知玩笑打岔。
“你明知故問。”
“好啦,”他用懷裡的絲帕給譚韫良擦眼淚,邊擦邊道,“這還是你給我繡的帕子——沒想到我自己還沒舍得用,第一個用的仍是你。譚大小姐是不是本來就不舍得把繡的這麼好的帕子送給我?”
“我怕你一去就再不回來……我擔憂你,你卻在此油嘴滑舌做什麼?”
“我隻是不想讓你難過……”
“刀劍無眼,你就非要上那個戰場麼?你就非要等做了将軍再回來娶我麼?”
“那不是譚大人的意思嗎?”
“我爹爹是要你有了功名再來娶我,又未說要你當将軍!哪怕你留在慶州做個小官也成啊……”
譚韫良捂住臉,哭聲悶在手心裡:“我白白等你兩年,誰料你又要去打一回仗……誰知你要打多久?誰知我會不會空等一場……待你回來,我都被熬成老姑娘了!”
“韫良——”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阿妙硬地笑兩聲,道:“大姐夫既然快走了,那……那趕緊再囑托我幾句如何照顧踏羽——踏羽最近不愛吃草,大姐夫快跟我去看看……”
紀淮神色無奈,隻點點頭,随阿妙走了。
“大姐姐,”銜霜緊緊抱住她,“你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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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馬窖裡交流馬兒的飼養方法,說到天微微發暗,小紀大人也需回将軍府了。想着大姐姐雖氣,但必然也憂心,譚妙真便替她問道:
“大姐夫何時去北境?”
“明日。”
原來他今日是來同大姐姐告别的。隻是沒想到弄成這樣……
譚妙真有些唏噓,卻還是寬慰道:“大姐夫莫生大姐姐的氣,大姐姐也隻是太着急了。”
“不會的,本就是我自私,沒考慮她姑娘家的感受。”小紀大人低下頭,欲言又止地看譚妙真一眼,最終還是歎口氣,翻身上馬。
他騎上刹羽,可卻一直未走。刹羽在譚府門前來回踱步,打了鐵的馬蹄聲在譚府外徘徊良久。
譚妙真知曉他定然在等譚韫良,可她也不知他今日能否等到了。
小紀大人不走,她作為主人家也不敢走。她陪着他在自家門口坐到天黑。直到夜風微起,她覺得身上有些冷了,小紀大人才拉起缰繩,道:
“三小姐,早些歇息吧。紀淮這就走了。”
“啊,好……”
大姐姐還是沒有來。
小紀大人轉過馬頭,正要離開,卻有一人從府内出來。他停下來。
譚銜霜穿一身單薄的藍色衣服,朝他緩緩一拜,道:
“小紀将軍,一去無虞。”
他回味此話,忽而歡愉地笑了。他在刹羽背上轉身沖譚銜霜招手,揚起缰繩。随即,消失在相山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