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滿站在那裡,依舊其貌不揚,卻散發着一股驚人的壓迫感,使靳小姐險些喘不過氣來。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靳小姐捂着狂跳的心口,連忙朝奶娘使眼色。
“哎喲喂。”奶娘顫顫巍巍地跪倒,“楊小姐,對不住了,是我年紀大不中用,端盆水都能崴到腳,不小心打濕了您的床鋪,求您行行好,原諒我這一回吧!”
聽,老家夥多會裝可憐。
薛滿道:“你倒是個忠仆,即便你的主子滿口謊話,仍對她百般維護。”
靳小姐像被踩住了尾巴,尖聲反駁道:“誰說謊話了?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嗎?”薛滿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你身上穿的的确是織錦緞,可仔細瞧便能發現,它花樣多有殘缺,針法淩亂稀疏,顯然是用他人裁衣剩餘的布料,粗制濫造而成。”
“你說你的項鍊是南珠,南珠大多數産自合浦郡,備受皇家喜愛,曆代皆被列為貢品。既是貢品,工匠便會在制作每一件首飾時,留下遇水則現的隐秘印記。靳小姐,你敢不敢将它放到水中,讓大夥看看印記?”
“你,你,你——”靳小姐臉龐漲紅,以袖遮掩項鍊,結結巴巴地道:“我憑什麼給你看,你以為你是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滿道:“我是楊巧燕。”
她是這意思嗎她?!
靳小姐的諷刺撲了個空,直接惱羞成怒,“你給我等着,等到了晏州,我定要讓姨父治你個污蔑他人之罪!”
哦,看來這點沒撒謊,她姨父真是晏州州同。
薛滿不見懼色,問:“靳小姐,你知道大周攏共有多少名五品官員嗎?”
靳小姐一臉茫然。
“我來告訴你。”薛滿道:“大周設一京十省,十省下設一百零八府,府後再設千餘州縣,其中文武官不計其數。而像你姨父這般的五品官,全朝約有六千餘人,又何足道哉?”
就這?!
靳小姐驕傲地道:“大官是官,小官亦是官,我姨父乃一州佐官,怎麼也比你這個庶民要強千倍萬倍。”
薛滿道:“那便更有意思了。”
躲在床上的姑嫂倆側耳偷聽:哪裡有意思?
“《官箴》有言:為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薛滿忽然展露笑顔,黑眸靈動,醜中帶着機敏,“你姨父是否知曉,你拿他五品官的名頭逢人吹噓,狐假虎威,惹是生非?”
“……”
到此,靳小姐已怛然失色。先前她隻要搬出姨父的名号,旁人均是百般奉承,大大滿足她的虛榮之心。原以為這楊巧燕又窮又醜,任人揉捏,誰能想到她本事了得,三言兩語便戳破一切,更精準捉到她的命門,使她毫無招架之力。
姨父若知曉她的行事,決計饒不了她!
她也算能屈能伸,又是行禮,又是可憐兮兮地道歉:“楊小姐,是我小肚雞腸,冒犯到了你,還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與我計較。”
薛滿沒有再追究,沉默地整理起床鋪。靳小姐提出要換床鋪,又讓奶娘幫她一起收拾,都被她冷淡地拒絕。
她赢得輕而易舉,心裡卻無半分欣悅,她十分明白,道歉改變不了既定事實,床鋪已被潑濕,三哥已愛上江詩韻,而她也已徹底出局。
真是難過啊。
便在她的情緒即将決堤時,一雙帶着薄繭的手伸出,替她疊好被打濕的被褥,道:“今晚你睡上鋪。”
來人正是佟蓉,她剛洗完衣裳回來,周身仍帶着若有若無的皂角氣味。
不等她回答,佟蓉又道:“我頭疼得厲害,沒法爬上爬下,你身為小輩,總該懂尊老愛幼的道理。”
這話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她分明看得清楚,薛滿的床鋪濕得一塌糊塗。
薛滿愣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清亮而柔和,在那一瞬間,讓薛滿聯想到已過世的阿娘。
若阿娘還在,定也舍不得讓她受這等委屈。
她慢慢紅了眼眶,“佟大嬸,謝謝您的好意,但是——”
“你先聽我說。”佟蓉道:“我犯頭疾時會意識不清,曾從屋頂摔落,休養了大半年才緩過勁。”
薛滿瞪圓了眼,果真?
佟蓉解釋:“從上船起,我便想跟你換床鋪,苦于沒有合适的時機開口罷了。”
那上次她主動跟自己搭話,便是存着換床鋪的心思?
薛滿漸漸信了她的話,道:“不如這樣吧,明日等床鋪幹了,我再和您換。”
佟蓉卻堅持要立馬換,薛滿最終沒拗過她,拎着小小的包袱搬去上鋪。
她側卧在幹燥的被褥間,聞到一陣淡淡芬芳,似乎是花香,又似乎是獨屬于長者,令人安心甯神的力量。
*
經此一事後,靳小姐等人待薛滿客客氣氣,再不敢嘲諷得罪她。而薛滿跟佟蓉也變得相熟,在聊天交談中,得知她遠行的内情。
佟蓉祖籍明州,是名繡工精湛的繡娘。她身負頑固頭疾,犯病時苦不堪言,多年來一直未得到妥善治療。兩個月前,她聽聞名醫吳凡在甘埠縣出沒,于是便從昌源出發,一路乘船西下,希望能訪得名醫,藥到病除。
昌源隸屬遼東地區,是個跟高麗國接壤的邊陲小鎮,離甘埠縣足有十萬八千裡。
“您不是明州人嗎,怎會跑去昌源?”薛滿好奇,“明州臨海,四季如春,而昌源常年寒冷,極少有外地人肯去那裡生活。”
佟蓉苦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薛滿想了想,轉問:“您的家人呢,他們怎麼沒陪着您一道求醫?”
佟蓉眸光微黯,神色皆是怅惘,“我丈夫已逝世多年,而我兒……我亦有多年未見。”
“為何?”薛滿握拳,憤憤猜測:“莫非您的兒子不忠不孝,嫌您身患頑疾,拒絕掏錢替您看病?”
佟蓉的哀思瞬時跑光,拭着眼角,啼笑皆非地道:“你想岔了,我兒聰慧好學,孝悌忠信,貌似潘安,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好兒郎。”
薛滿眼中寫了三個字:我不信。
佟蓉并不生氣,歎息道:“隻他肩負重任,有數不盡的事要去完成。”
“什麼事能比自己的娘親更重要?”薛滿以己度人,“換作是我,哪怕舍棄一切,也要時刻留在娘親的身旁。”
佟蓉便問:“那你的娘親呢,如今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