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迦宜看着地面,公事公辦地回答:“您放心,有葉禧在,她一直很照顧我。”
“身體是你自己的本錢,冷暖自知,我有什麼可不放心。”
一陣沉默。
付晟華忽提起:“聽說新來的家教不合你眼緣。”
“沒有。”
“不過才上了幾天課,就變着法子趕人家走。”付晟華拿起梨木桌上的瓷杯,呡一口茶,平聲靜氣地說,“你是在跟外人置氣,還是在跟我置氣。”
付迦宜聽了,背後一陣發涼。
從小到大,付晟華沒對她發過一次脾氣,做錯事不訓誡,但會讓她身邊人為錯誤買單。他習慣插手她的人生,處處約束,從不讓她自己做決定。
坦白講,她厭惡極了獨斷的教育方式,同時也承認,自己對他溫和表象下的不容商榷感到懼怕。
這種懼怕使她不敢挑釁來自父親本身的威嚴。
過了半晌,付迦宜終于開口,主動遞去一個台階,“我沒想跟您置氣,隻是覺得這筆家教費花得不值。”
付晟華面不改色,溫聲道:“你倒說說,哪裡不值。”
付迦宜找理由搪塞:“他講課的方式不倫不類,内容繁瑣,我其實聽不太懂。”
“這不過是小事,不足挂齒。既然之前那家教不适合你,換人就是。”
付晟華撂下瓷杯,又說:“下半年你大哥忙着備選,屆時會在家面見不少重要客人,你留在這裡不方便。馬賽适合養病,不如就到那邊待一陣子,順便過去探望你祖父,盡一盡孝心。”
依舊是心平氣和的命令語氣,輕而易舉替她安排好了接下來的行程。
付迦宜突生無力,尾音短促地說了聲好。
她不是沒有反骨,但不至于為這件事唱反調。
離開巴黎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像沒什麼不好,起碼那邊空氣濃郁,不會時不時讓人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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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并非付晟華逢十的大壽,外加人老了更傾向于由奢入儉,也就沒繁花似錦地往大了操辦,隻請了些平日來往較密的客人到自設的茶苑小聚。
晌午準點開餐,筵席流水過,主廚是前幾日特地從北京請來的,從前專做國宴。
付迦宜在二樓雅間坐着,放眼去看一樓堂廳,席間有不少西裝革履的法國人,手裡捏雙筷子,故作斯文地夾菜、品嘗,說不出的怪異。
下午,付迎昌和幾個堂兄弟随付晟華待客,不需要付迦宜露面,她跟守在廂房外面的付晟華秘書打了聲招呼,打算先回去。
明早去馬賽,很多貴重的私人物品不方便帶,要歸納封箱。
走前,林秘書叫住她,轉述付晟華的意思:“新家教已經找好了,七大化學系的在讀博士,明天會跟你一起走。這樣的話,去那邊也好有人時刻照應你,你父親多少能放心些。”
付迦宜說:“我以為像這種需要經常泡在實驗室的高材生會很忙,沒時間陪我去那麼遠的地方。”
林秘書微笑說:“有些繁忙可以延期,聰明人會把時間留給更重要的事。”
付迦宜跟着笑了笑,沒說什麼。
以照應的名義進行監視和教學,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的工作大有人願意放下手頭的事,不管不顧地前撲後繼。
她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能明白其中的變通。
隔天早晨,付迦宜的幾個行李箱被搬進車裡,等待出發。
葉禧沒急着去學校上早課,不舍溢于言表,拉住她的手不放,“定好了嗎?在馬賽待多久?這次一走,什麼時候能回來?”
付迦宜想了想,“要待多久還不清楚,不過六月份應該會回來一次。”
“回來參加會考嗎?”
“嗯……總不能一直是休學的狀态。”
“倒也是。”葉禧歎了口氣,“隻希望這次的家教别太市儈,之前那個為了在你爸爸那顯山露水,整天跟你面前還原FBI辦案的情景,我都佩服他的演技。”
付迦宜笑笑,“我其實已經放棄掙紮了,無論換多少個人都一樣。”
說着話,兩人并肩走到院外。
葉禧将事先備好的保溫壺遞給她,“昨晚熬的雪梨汁,裡面放了柚粒和桑葉,清肺解毒。路上一定記得喝呀。”
付迦宜接過,“禧禧,謝謝你。”
她住的别院離主院不算遠,但葉禧是唯一一個送她出行的人。
他們總是忙的,忙着在商言商、踏馭仕途,行程表裡沒有她再正常不過了。
付迦宜靠坐在後座,車廂裡有股橡苔熏香的味道,聞着有點難受,她按住一鍵升降的按鈕,将車窗打開。
新鮮空氣灌進來,意識到這條不是去A5高速的路,付迦宜問司機:“方叔,我們這是要去哪?”
司機是早年間跟着付迦宜爺爺走南闖北的老師傅,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先到第七大學接人,晚些再趕路。”
付迦宜差點忘了,今天同行的還有她素未謀面、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朝夕相處的家教老師,據說姓程。
提到這個姓,她不由聯想到了在勃艮第有過短暫交集的另外一個人。
很湊巧,他也姓程。
學校開放式,周圍不設圍牆,咖啡店門前有塊空地,劃分了用餐區域,LED屏的塗鴉版面用珠光白作底色,帶些細閃,離遠看很吸睛。
比起任何靜物,更吸睛的是坐在玻璃圓桌前耐心等候的男人。
他跟之前似乎不太一樣,穿了件綢緞襯衫,疏松的垂感,比之前穿得稍微正式了些,姿态偏有種氣定神閑的頹散。
過分好看的男人如果有了危險矛盾體的加成,吸引力已經超越了皮囊本身。
老方要到附近買包手卷煙,從錢包裡抽出一張5歐面額的紙币,好生将男人迎過來,就近拐進一家便利店。
付迦宜看着逆光站在車外的男人,有一瞬間恍惚,意外“他們”竟是同一人,難怪同樣都姓程。
她晃了晃神,很快反應過來,伸手要去開靠馬路内側的車門,想等他坐進來再打招呼。
“咔哒”一聲,車鎖自動解開,門剛打開一條縫隙,被一把攔住。
他掌心撐着窗框,手指修長,腕骨白皙嶙峋,修剪整齊的指甲呈幹淨的弧形。
他目光鎖住她,表情似笑非笑:“好巧,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