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提着藥箱走了,楚衡動了動自己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小臂,覺得有點不舒服。
王烨龍:“别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
楚衡老老實實地把手放在身側,臉上的泥漿幹了後緊繃得難受,他環視一圈,連個毛巾的影兒都沒看到,連陳盡生也不知何時不見了。
楚衡隻好扯了張紙巾擦臉,幹紙和幹泥摩擦,磨得臉更難受了。他幹脆放下紙巾,問道:“陳、他呢?”
“剛剛和醫生一塊出去了。”王烨龍道,“說真的,他到底是什麼人,整天神神秘秘的,還搞隐姓埋名遮掩相貌那一套,我看他剛才在泥潭上健步如飛徒手搬動障礙闆的樣子,也不像是普通人,他不會是你從哪裡請來的世外高人吧?”
這話放在之前,楚衡聽了大概率會調笑回去,再糊弄一番,可現在他隻是看了一眼搭在沙發上的黑色外套,道:“一個故交。”
“等之後時機合适,正式介紹你們認識。”
王烨龍欲言又止,正要說話,陳盡生提着個紙袋進來了。
他頭上多了一頂棒球帽,楚衡認出那是車上備的,就随口說了句:“你回車上了?”
陳盡生嗯了一聲,坐到楚衡旁邊,從紙袋裡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遞給楚衡。
楚衡喝了一口,熱的。
身體的寒氣從内而外被這口熱水驅散開,楚衡多喝了幾口,渾身都放松下來。
這一放松,身體的酸麻疲軟和傷口的火辣疼痛齊齊泛了上來,楚衡微蹙了下眉,對王烨龍道:“你去問問導演今天還錄不錄,不錄我們就早點回去。”
這臨時休息室裡什麼也沒有,連沙發都硌得慌。
“出了這檔子事,他要是還敢錄下去,這節目以後還能不能請來有點咖位的嘉賓都得另說。”話是這麼說,王烨龍還是出去了,臨走前還貼心帶上了門。
楚衡摸了下口袋,“你把我手機帶過來了嗎?”
陳盡生長臂一伸,越過楚衡将外套撈過來,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遞給他。
楚衡接過來,下意識想用指紋解鎖,卻發現手機壓根沒設置密碼鎖,他愣了下,翻過手機看了眼。
陳盡生的聲音同時響起:“你的手機在車上,先玩我的。”
他說着,手裡動作不停,又從紙袋裡拿出一塊毛巾,貼到楚衡臉上。
毛巾濕熱,楚衡往後躲了一下。
“臉上的泥不難受嗎?”
楚衡這才反應過來,左手去拿毛巾:“我自己來就好。”
陳盡生避開了,不顧楚衡的抗拒,輕輕擦拭起他的臉。
楚衡隻覺臉上幹巴的泥在毛巾的浸潤下一點點軟化,又以一個十分輕柔的力道被揩走了,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微微偏了下頭,但到底沒再拒絕,隻是低下頭,點開手機自帶的小遊戲,随便選了一個開始玩。
毛巾在臉上輕點而過,手機裡的貪吃蛇在他的操作下越變越長,楚衡似乎将所有心神都聚集在了這條長得花裡胡哨的貪吃蛇上,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毛巾的溫度在一點一點下降,臉側的溫度在一點一點上升,仿若熱度從毛巾傳遞到了他臉上。
在毛巾完全變冷之前,身旁下陷的沙發忽然失去了壓在上面的重量,輕輕彈起來,眼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一閃而過,短暫的幾秒後,另一側的沙發下陷,毛巾被翻了個面,貼到他左臉上,慢慢移動起來。
先是鬓角,而後是臉頰,鼻翼,下颌,耳後,頸側……
楚衡嗓子發幹,單手操作着貪吃蛇變化方向吞了一顆蛋。
“你……你擋到我玩遊戲了。”
話音落下,室内沉寂了幾秒,楚衡感覺到有視線落在自己手背上,緊接着陳盡生挪遠了一點,繼續替他擦脖子。
笃笃笃。
敲門聲突兀響起。
楚衡手指一抖,貪吃蛇吃到了自己的尾巴,遊戲失敗的框框彈了出來。
外頭不知是哪個工作人員:“楚老師,我給你送了一通熱水過來。”
楚衡清了清嗓子:“知道了,謝謝,你先放門口吧,我一會兒再拿。”
工作人員應了一聲,腳步聲漸遠。
陳盡生起身去拿,楚衡擡眼,偷偷瞄了眼他的背影,快速打開相機調成自拍模式看了眼。
還好還好,臉沒紅。
除了一桶熱水,工作人員還送來了一個塑料盆和一塊毛巾,陳盡生一并拿進來,關上門轉身。
楚衡飛速退出相機。
幾樣東西被陳盡生放在地上,他把桶裡的水倒進塑料盆裡,浸濕毛巾,然後走到沙發旁,在楚衡身前蹲下,握着他的腳腕将腳擡起來,作勢要去脫襪子。
楚衡幾乎整個人都從沙發上彈跳起來,又因為腳腕被人緊緊握住未能成功遠離。
“幹什麼?!”
他使勁抽出腿,但陳盡生手勁出乎意料的大,楚衡動彈不能,剛要動手去掰,就被陳盡生不鹹不淡地看了眼。
“别動。”
楚衡被那一眼釘在原地,僵着身子任由陳盡生動作。
陳盡生的褲子上也都是泥,少有幹淨的地方,因此并未将楚衡的腳放至自己腿上,而是單手托着腳底,另一手褪去襪子,拿濕漉漉的熱毛巾擦掉他腳上的泥,泥水順着腳背滑落,滴在陳盡生的褲子上,洇開了一個又一個深色印記。
楚衡心裡翻江倒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不用做到這種地步,我讓你當我助理,本意并非如此。”
陳盡生答非所問:“你剛剛和王烨龍說的話我聽到了。”
楚衡一愣。
“我很開心。”
屋裡沒有旁人,不知是不是因為來不及摘,陳盡生依舊戴着帽子和口罩,他低着頭,楚衡看不見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他低頭看了眼手裡黑屏的手機,自己神情一片空白,半響才幹巴巴地說道:“我讓你戴口罩和帽子,不向其他人坦白你的身份,不是因為……不是因為我介意這些,我隻是怕……”
楚衡說到這裡頓住了。
他怕什麼呢?
他怕陳盡生遭受流言蜚語,也怕自己尊嚴掃地,星途被毀。說到底,還是他自私自利,打着為陳盡生好的名義,實際做的卻是些讓他遁名匿迹的行徑。
以陳盡生的本事,就算有前科,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他為了一己私欲,一意孤行将人綁在自己身邊,是不是才是又害了他?
他自以為是的補償,究竟是救陳盡生于窘境之中,還是為了自己心安理得,将陳盡生推向了另一個深淵?
楚衡腦子一片混亂,忽聽陳盡生說道:
“我知道。”
楚衡喃喃道:“不……你不知道……”
“我知道。”陳盡生打斷他,收緊手指緊緊握住楚衡的足背,擡頭沉聲道,“楚衡,我知道。”
他再次低下頭,專注而細緻地替楚衡擦去腳上的泥。
楚衡活了三十多年,即便是幼時也從未被如此對待過。對于兩個成年人而言,這個姿勢實在暧昧,又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股莫名的熱意憑空生出,失神間手指不知點到了何處,眼底餘光瞥見手機界面一閃,楚衡低頭看去,發現自己無意中點開了陳盡生的微信。
這個号還是他從《青鬃》劇組回去後幫陳盡生注冊的,迄今為止,列表裡仍隻有他一個人。
即便如此,陳盡生也還是将他置頂了。
楚衡盯着自己名字前的字母a,扯了扯嘴角。
這做法還真是老派。
“陳盡生,你怨不怨我?”楚衡忽然道。
“這七年來,我從未去探望過你。”他擡手摘去陳盡生的帽子和口罩,一字一頓道,“你在裡面,怨不怨我?”
懸在足背上的熱毛巾冷卻下來,泥水滴滴答答,成了封閉房間中唯一的聲響。過了許久,房間中才多了第二道聲音。
“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