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崇門在皇城正西,待入門走過了盤檢所與兩側夾道的矮殿,衆人便入皇城西南,視野陡然開闊。
寒風中彌漫着大火熄滅後的煙柴氣味,衆人行走間又聞到鏽臭的血腥,一擡眼,便見這西南一方的殿間空地上正停放着兩架高大的滅火機筒,而機筒後的廣場,正是南衙武庫外用于列兵發放武器的地方。
依照平日的規矩,寅時原該是帝王親衛換防的時候,此處應該站着今晨來領取武器的各隊禁衛。但此時此刻,這一處廣場上卻是血流遍地,赫然浸泡着兩三百個穿着禁護營甲胄的猙獰死屍。
還活着的士兵也大多受傷,被扒了铠甲、五個一團地捆在空地上,本就不多的武器已經繳齊,按類歸納在一旁。
穿着五城兵馬司皮甲的一隊官兵正在為此計數,雖然身上臉上還有火災後的污髒,看起來狼狽,但那嚴正清算人數的方式,俨然是軍中清點戰俘的熟絡樣子。
待百官走近,更瞧清楚,竟見地上死屍周遭還散落着一些斷臂殘肢和手指耳朵。
一幹文臣不免大為驚駭,當即有人倒退幹嘔起來,不知内情的也連忙向周遭相熟的禁衛打聽内情,此間的隊形登時大亂。
張三正令人上前交接拿人,清流人堆裡,鄭浩山已捂着肚子憤然叫問道:“吏部的,你們怎麼回事?如此惡況,怎還叫我等入宮早朝?!”
“就算是生了變,宮裡既沒有說不早朝了,我們吏部的告過了信兒,自然要叫諸位早朝啊。”闫玉亮不在,李寶鑫的聲音從後邊傳來,“如此惡況,我等都算是護駕來遲了,皇上尚坐鎮宮中,沒有問責,鄭大夫倒要嫌這嫌那……怎麼,是嫌頭上的烏紗帽子太沉了嗎?”
鄭浩山沒有回應他的譏諷,隻匆忙回頭,似乎是想從官員之中找一個身影,可這一擡眼之間,卻又聽見方明珏的聲音:
“鄭大夫若是在找張大人,就實在不巧了。張大人剛接了聖旨,眼下正有要事在身,許是要同咱們早朝上再見了。”
“要事?”張三聽他說起張嶺,當即回頭,“什麼要事?”
方明珏還沒答話,十來步外已傳來司禮監太監催促的聲音:“諸位大人,是忘了早朝嗎?這還不入殿,便是要誤了時候了,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由是百官再不敢耽擱,隻得一路心驚地路過了文德殿那一大片焦黑的儡土殘垣,惶惶不安地來到了清和殿中。
他們剛一站定,六部原就已在宮中理事的人也陸續到了。
其中打頭的,是闫玉亮。他如同這三月中的每一次早朝一樣,接替了裴鈞的站位,與吏部的司官先後走來便立在了六部的首席。蔣老在殿外等來了工部尚書卓敬和侍郎彭燕秋,走到戶部的幾人身旁,低聲說道了兩句文德殿的勘察情況,也各自有數地站定在闫玉亮左手。
張三和孫世海是因調撥衙差和分管拿人而更晚了一步。
孫世海一伸手,就把正要往後站去六部邊緣的張三拎到了蔣老身旁杵着,讓張三這清流之子陡然立在了六部的一衆堂官和司官之間,被裴黨的人給圍了個嚴嚴實實。
面對張三莫名其妙的質問目光,孫世海并不做出任何回應,隻沖首席的闫玉亮點過頭,四下一看,熟絡地問了句:“老甯呢?”
兩個月前,闫玉亮的師兄甯德海服滿了狀元榜眼們所謂的“文役”,結束了長達十載的翰林之任,一出來就被拔擢成為禮部侍郎,接替了馮己如倒台後遺下的差事,作了裴鈞在禮部的副手。
他學問極好,與六部幾人本已算是老相識了,堂妹又是孫世海的媳婦兒,如此安插入位,六部中于公于私,便都沒有不願意的。
闫玉亮此時聞聲,往殿門外的方向努了努嘴,用口型說了句:“忙聖旨。”完了,又看了蔣老身旁的張三一眼,歪頭與孫世海對了個存疑的目光,眼看孫世海沖他眨眼點頭,便也沒有多說什麼,轉頭又聽朝鐘打響,就隻與身邊諸人換過眼神,捧好笏闆,就一同朝前看去。
在這殿内百官或憂或慮的目光之中,一個極為臉生的太監從禦座之後的殿門走了進來。
他戴着系繩高帽,身上穿着司禮監監司、内務府總管的暗藍團章宦服,顯然已經取了胡黎職位而代之,可甫見之下,這殿中卻沒有一個官員能叫出他的名字。
眼見諸官面露疑惑,那太監也不做耽擱就自我介紹道:
“諸位大人早。咱家名為王貫,原是司禮監内官監監正。因有昨夜宮變,原司禮監監司胡黎通外謀逆,已被皇上誅殺,咱家便依旨升任了司禮監的新晉監司,往後公務走動,就還要請諸位大人多多關照了。”
一聽他這三言兩語、口氣平平,竟是張嘴就說死了執掌禁庭快十年的胡黎,堂下百官無不吃驚,一面是疑惑他所謂“依旨”,究竟是不是真的聖旨,一面又訝然于那“皇上誅殺”一句,疑窦過多,一時竟不知從哪裡問起,而這時,王貫已接着說道:
“想必,諸位大人已見着了南衙武庫外頭的境況,也聽聞了昨夜宮中之變。所幸,天佑我朝,令裴大人能進宮護駕。有了裴大人急調軍衛,皇上和太後已化險為夷、安度此劫,大人們便不必憂心。眼下,逆賊蔡延與禁護營的一幹叛将雖已被捉拿,但皇上為防遺漏,便谕敕兵部蔣尚書和前鋒營官兵即刻點兵錄簿,凡昨夜不在職守,或查明械備不齊者,都要扣押嚴審,若有無由缺席的,也一律按謀逆論處。”
他話音一落,鄭浩山恍若醒神,即刻問道:“既有宮變,這宮中境況究竟如何,豈可聽司禮監一家之辭?敢問王公公,皇上眼下何在?我等臣子前來早朝,自然是來面見天子的,天子既不在堂,要我等如何心安?”
王貫微微皺眉:“宮中生了這麼大事故,昨夜皇上被刀兵挾持、見血光之災,受驚之下已發了舊疾,太醫眼下還在施針奉藥,鄭大夫說出這樣的話……未免有些無動于衷了。今日早朝,皇上無法前來,便已囑裴大人代為聽禀決議——”
“什麼?”内閣座中五人皆驚,趙太保站起來,“皇上這是……要讓裴鈞來代政?”
鄭浩山也道:“那裴鈞是心懷不軌、妄滅成法的奸惡之徒,就算是皇上遭逢宮變、龍體有恙,那先帝遺命輔國的大臣之中,也尚有張大人和趙太保在朝,論年資,論法理,怎麼也輪不着他一個不足而立之年的尚書來代政!煩請公公通禀,我等老臣,要面見皇上奏對!”
一衆清流正是應和,然而這時,卻聽禦座之後的大殿門外,傳來了一陣朗然的笑聲:
“稀奇稀奇!鄭大夫為官為律二三十載,何嘗有一次登宮叩阙、面聖奏對?今日一聽裴某代政,竟是不懼羞臊、敢為人先,要攜流領班往禦前诤事……真是叫裴某受寵若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