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刺破雲層,卯時初。兩列太監各領一道聖旨從司禮監廨殿出宮,其中一列向北,到了太師蔡延府中。
太監們踏過堂前落葉,進了正廳宣旨,宣的是撤裁蔡延内閣首輔之任,餘職也一概停職待查。
蔡延跪在堂中,佝着背脊聽完旨意,由家仆扶起來,顫臂從太監手中接了聖旨,解下腰間印信交去,沉沉問了句:“這是因天亮前……那百官上阙之事?”
太監袖着手,倒也沒失了恭敬,隻道:“是呀。您瞧這事兒,把皇上也弄沒了法子,便隻能委屈太師,演給他們做做樣子,閑住叫他們查查罷了。您啊,隻當是在家中多歇歇。想來那些個州官上告,也都是些捕風捉影之事,皇上說了,兒子不懂事,倒還可能犯錯,可太師已是三朝老臣,斷不會有那等大逆不道之心。皇上相信太師定是清清白——”
“勞煩公公。”
蔡延沒有等他說完,皺着白眉從手上褪下一個羊脂玉戒,落袖塞進那太監手裡,費力出聲道:“皇上的恩德,老臣明白。勞公公轉達皇上,今秋中西三道的商稅、鹽稅……和鐵稅,都已收齊,眼下,正由地方轉運京中,如若順遂,不日……就彙入内帑,以補宮造用度所需。”
那太監連連推拒這玉戒道:“這、這稅銀,内帑的,何得是小的們能管的事兒?太師您——”
“公公受累,就代為轉達一句。”蔡延按下他的手臂,“還沒請教公公,司禮監今日,可還有别的事務?”
那太監捏着玉戒指,低聲說:“今兒一早,宮裡出來了兩列人,咱們是來了您這兒,另一列,去了恩國公府。”
“去張府了?”蔡延白眉下的眼睛微微睜大,很快也了然,“是大理寺空出來了……”
太監自然不再多言,隻淺淺抱拳,領着一列人離開。
蔡延垂手偻背站在堂中目送,灰濁的眼珠布滿血絲。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半月——不,是快半年了。在他自以為遊刃有餘地遊走京中,借由清流的新政排布羅網、壯大枝葉的時候,晉王姜越一個假死,居然叫他的大兒子蔡沨因擅動行刺而拒捕伏誅,一舉讓蔡氏失去了控轄二十年之久的豐州和新納入手中不久的塗州。
塞北軍中失了蔡沨坐鎮,營中派系起了内讧,朝廷又派去了蕭臨監軍震肅,如今多方争執、還在牽扯,不知還能不能保在蔡氏手中,此事未已,他的二兒子蔡飏又被構陷舞弊、入獄緻殘,更是牽連他妥協自保、休沐離閣。
而今,就連他膝下僅剩一個康健的兒子蔡岚,也被莫須有的燕閣詩案關進了牢裡。不等他做出應對,此事山洪一般牽扯了五寺為首的在京官員入獄嚴審,短短三日内,竟是叫他原本牢牢捏在手中的中央事務都為之一止,整個地掀開了他蒙住朝堂左翼的手掌,砍斷了他拴在天子府庫的提線。
眼下他唯有飛書各地、傳訊各方,憑三十載宦海經營,來号召天底下親蔡的官員與他因利同心,如此便還能用稅務軍務,來換取皇庭對蔡氏的回護——但時至今日,已有十來天過去,他的書信無論是去遠去近,竟還未有一封得來回複,如此再等下去,也不知到底換不換得來一個好果,便叫他這個原本振臂一呼、萬衆齊動的閣老首輔,好似被困在了孤島高山之上,竟有一種江山重任脫手而逝之感。
“啊……殺!殺他……”
他身後傳來急促的人聲,扭頭看去,竟是二兒子蔡飏從後院沖了出來。
糟爛的咬痕布滿了蔡飏的臉,不完整的眼皮下,他兩隻眼珠茫然瞪向虛空,瘋魔似的搖臂切砍,喉嚨中破碎地倒出氣聲:“殺——殺裴……!殺死!”
蔡延見此老目一閉,擡手撐住門邊的柱子,頓頓吐出口氣來。
守在他身邊的青年學生連忙讓下人把蔡飏扶回廂房去,攙住蔡延的雙手不乏顫抖,低聲問他:“師父,咱們怎麼辦啊?
蔡延慢慢地再睜開眼,想了想道:“你去禦史台看看慕風……然後,随我去趟大理寺。”
卯時正,朝霞熹微。大理寺的官署開了門,諸官陸續點卯罷了,司禮監的從恩國公府來了此處,又宣了一道張嶺轉任大理寺卿的旨意,不出一炷香功夫,就連張嶺本人也到了。
他看向正門訊堂上那個高高的位子。
烏木長桌,方角榻凳,桌凳之後的罩牆大屏上,寫着“以法禦衡”四個大字。
那是他望了快三十年的位子。
他被天底下的律學子徒尊一聲法儒大家,将博陵律學代代傳承至今,為的不過是坐上這個掌理天下刑獄終決的位子,可三十年來,他入班時是永順末年梁旺、丁才兩黨相争之境,拔擢時又有蔡氏外戚專權之迮,高位者任人唯親、舉賢為利,加之朝中那數之不盡的避嫌避任之由,再經一兩次調任下貶,一年年地耽擱下來,竟叫他始終逡巡他職。哪怕襲爵入閣,被授為博士、殿士、大學士,哪怕為舊太子師、掌理學監,這朝中刑部和大理寺的位子,也從未有一次輪到過他頭上。
可而今,也是因這朝中有弄權之争,不僅叫他兒子先了他一步入主刑部,今日,就連他自己都能夠踏足大理寺中,讓他望了三十年的位子如此突然而諷刺地到來,直叫他站在堂上怔忡許久,不免有一股秋風悲戚之感。
同樣是權術之争,同樣是兩黨之别,三十年至今,他從求而不得到不求而得,時運竟是完全變了。
這也許是一個終于能讓清流走入權勢頂峰的機會,可對于清流而言,這個機會卻太不光彩。
下官數人将他引入寺卿理事坐鎮的耳廂,在周遭的各種眼光看顧下,他在這個貫來由蔡氏執掌的官署之中,沉聲着人把近來的案卷呈上,而果不其然,放來他桌上的最近一案,便是蔡岚的燕閣詩案。
他很清楚自己為何在此。
眼下此案由三司會審,而刑部按律,議當流放,禦史台從權,議當殺頭,大理寺本該決斷終判,簽了議了就是定谳,皇上此時安他來這裡,便不僅是為了要借他之手定蔡岚的罪,更是為了看看他清流在如今政局之中的決心。
蒼南道的叛亂戰事仿佛滔天洪水,已将清流付諸心血的改弦新政沖毀了堤壩,而今他和薛武芳還在被天下士儒罵着恨着,皇上卻願意借了裴黨的殺刀,将裴黨殺空出來的蔡氏職缺遞給了他來坐進去,這便并不是簡簡單單要讓他給個判決的意思,而是要看他清流在此事之中的态度。
隻要在此事中合了皇上的意思,那他坐穩了大理寺卿的位子,今後刑部尚書張三是他的兒子,禦史台的鄭浩山是他的師弟,三法司之首就盡歸清流轄下,若無意外,來日就不怕沒有将裴黨、蔡氏徹底剔除之望,那清流所期望的“公正無争”之日,就或然将要到來了。
而所謂的公正無争,是需要去争的。
他明白皇上于此案中的意思。
皇上不是為了讓清流所望的公正無争之日到來,才讓他來做出此案的決斷。皇上之所以如此倉促地把他放到了這處,實則是為了讓他與張三連成一脈,來牽制裴黨迫害蔡氏之後将起的奪席略地之舉。
區區蔡岚是生是死,對于皇上來說,根本就不要緊。清流的聲名,裴黨的夙願和蔡氏的利益,于皇上來說,也不要緊。皇上關心的,是他自己的龍椅不被黨争和晉王的奪位之謀沖垮。但對于蔡延來說,蔡岚的生死,卻是他作為父親的最後一抹期望。
而最後一抹期望被掐滅時的痛楚,張嶺自認比蔡延更為清楚。
張嶺垂眼看着桌上攤開的議單,其上一勾朱筆寫着“斬立決”,一勾朱筆寫着“流宥”。他知道前一個是裴子羽那學生的墨迹,而後一個,卻是他自己兒子的堅持。
他靜靜擡手,右手的拇指在那“流宥”二字上摩挲而過,倏地閉起眼來,卻恍似再看到了十年前那場滔天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