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善于與姜湛商讨。他教授姜湛如何思考、分析,如何得出政見,也教授姜湛如何發号施令。待姜湛有了自己的取舍,他便開始更放心地南下北上,去看更真切的天下人間,去看南疆北土的征戰不休和流民遍野。
可他走後,姜湛在宮中卻惶恐不安,每一日都怕有人暗害。于是裴鈞就每日都寫信回宮,從不間歇,一是要把天下民生寫給那天宮裡的皇上看看,二是想讓姜湛每日有信可期,能心安一些。
然而信件寄出後,他看了姜湛的回信才知道,原來姜湛往往十天半月都收不到信,或是忽有一日能收到十天半月裡所有的信。這便意味着驿遞不通、官道不暢。于是裴鈞便想到政令被阻、下情不可上達,必然也有此原因。因此,他逐條清查,一舉取締了沿途官道的勳貴壟斷,不允許地方盤剝克扣,并整饬了驿遞制度,在每條要道上十裡置一“鋪”、六十裡設一“驿”,增鋪長、驿丞二值,專事通達驿遞。
此舉也果真是讓驿遞通達了,但卻令姜氏皇親大為不滿。京中讨裴之焰熊熊燃起,可适逢晉王休戰回京,又有了戰功,朝中的言論也不知何故漸漸變成了盛傳晉王要造反,竟也消弭了那些聲讨裴鈞的叫喊。直至第二年晉王再度出征,這火才又暗暗地燃回來。
裴鈞不讓勳貴揩油,勳貴便捏着錢不讓裴鈞變法。這時裴鈞才終于醒悟,原來他的改革沒法真正地實施,是因為國家的錢一直以來是被反對他的人捏在手裡的。
而沒有錢,就沒法改革。
在接連數次為水利籌款失敗後,他在忠義侯府的書房中枯坐數夜,烏發落了兩手。
就在京中官場譏笑着相傳裴子羽這回終于死心的時候,他沖出府門,将方明珏與闫玉亮不由分說地塞上馬車,讓他們跟他一同去看看天下民生的慘況,萬分懇切道:
“朝中譏諷此策之臣,不知天下慌亂、百姓餓死,蓋如晉惠帝言‘何不食肉糜’者,若非蒙蔽,便是昏聩,皆不可取!稅賦是從百姓身上取來的,就該用到百姓身上去。師兄,明珏兒……算我求求你們。你們幫幫我。”
闫方二人在他的努力說服下,終于也把腦袋别在了腰帶上,與他一起展開了對國庫的長期規劃。他們開始層層排布人手,隐瞞各級稅務,從各地漕運中勻出各種比例的銀糧,轉化為錢财、物資,用在了更值得使用的地方。
可是錢漸漸地有了,鹽民叛亂卻久攻不下,便始終牽制着朝政的步伐。正在裴鈞為此憂心之時,西北駐軍更換将領,姜越再一次帶功回朝,令宮中的姜湛開始日日擔憂起這皇叔的權勢,夜夜不得安睡。于是裴鈞思量之下,向姜湛提議,可令姜越南下平叛。
在元光十五年的冬天,經太傅裴鈞定拟、天子姜湛禦批,姜越在晉王府中跪地接旨,答應于三日之後前往梧州平叛,無皇命不準回京。
在他臨行前,向來清淨的晉王府裡難得一見地辦了場送别宴,就好像這是多麼盛大的一場告别,就好像一别之後再不複相見。
彼時,裴鈞瞞下的囤糧賬冊出了岔子,隻得和闫玉亮、方明珏約同前往京南渡口,足守了兩天三夜,累得已是想辭官了,才終于把那做岔的賬冊補上。回到京中,他匆匆入宮見了姜湛又想去禮部做事,誰知姜湛卻蓦地發怒,說他行蹤不定、言語漸少,問他是不是藏有異心。
裴鈞既累,又心急,被宮中的無數雙眼睛盯着,還無法對姜湛說出實情,二人最終大吵一架,這叫裴鈞感到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
他那時說道:“姜湛,你已然有了皇後與皇權,根本無需事事留我在側。我裴鈞隻有一個,沒法兒樣樣顧得過來。我要是陪着你,那你的天下,又要誰去幫你打理?”
可姜湛卻是氣紅了臉,聽言更是怒極拍桌道:“這天下,還是我的天下嗎?裴子羽,這是你的天下!隻有這皇宮是我的皇宮,可你根本就不想回來!既然如此,你不如就走!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裴鈞一時與他無話可說,便也真的拂袖離去,接着也再無心去禮部做事,想去喝酒,又想到曹鸾離京,梅林玉還忙着,也懶得跑去半飽炊裡添什麼麻煩,不由就想起晉王府是設了宴的,隻尋思着要去讨杯酒坐坐。
那夜他到得很晚,賓客已散了小半,而姜越那時本該留客自飲,這時卻還留在堂上未走。
一見裴鈞來了,姜越眸子一亮,三十好幾的人了,這一瞬又清澈好似少年時。
他的笑意裡浸染着東南西北的風雨和塞外的黃沙,星霜點染了烏鬓,細波漾開了眼尾,一如從前那般,對裴鈞勾了勾手指,待裴鈞走近了,先是免了裴鈞的禮數,又從座椅中站起來,引裴鈞一同坐下:
“裴太傅,别來無恙。”
裴鈞愧怍般抱拳:“哪裡哪裡。晉王爺才是英姿多年如一,我倒老了,說不得無恙。”
姜越看着他,雙眼蒙着層酒意,目光竟似乎露出絲柔情,片刻方道:“那太傅大人不好,天下可好?”
裴鈞答:“好。大好河山,隻是生民不易。”
姜越一邊給他斟酒,一邊聽着,沉吟一時,忽地問他:“裴子羽,你不怕嗎?”
裴鈞接過他推來的酒盞,借着酒意低聲笑了笑:“怕,當然怕。可怕有何用?甭管好事兒、壞事兒,總得有人去做事兒。我不過做了這做事兒的人罷了。晉王爺,我裴鈞今日在這兒便說一句狂話:若真照這麼改下去,天下,一定會好。”
姜越看入他笃定的雙眼,似是認真思量,少時,輕聲問:“那這一改,是多久呢?”
裴鈞再斟了一杯酒,晃着酒杯,自信滿滿道:“五年。王爺,不出五年,我讓您看見當年的盛世再現!”
姜越聽他說着這話,幾乎入了神。他似乎已能從裴鈞微醺的眼中,看見他寥寥數字和恢弘氣勢下漸漸興盛的江山萬象。
俄而,姜越轉眼看向窗外。庭中下着小雨。
姜越望着蒙蒙細雨中漆墨般的天空與疏星,擡手撫過靠在桌沿的紫蘇繡傘,那神色似是牽腸徘徊多年之後,終于得到了某種釋然。
他扭頭看向裴鈞微笑:
“好,那孤就等着裴大人的盛世。”
這便是裴鈞前世死前,與姜越見過的最後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