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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其罪四十八 · 嚣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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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這一道兩丈深、十六尺長的天家洞門,門裡的裴鈞從門外的景賀和姜越身上收回目光,轉身背對他們,垂下了那隻微微顫抖的手。

午門。

又是午門。

命運似乎玩笑一般,将他再次送回了這個地點。

他默然擡頭看了眼天空,任由額上如注的汗水滴落在腳下滾燙的地磚上,閉起眼來,呼吸,吐氣,盡力不去想前世有關這午門的一切記憶,不去想前世那十日内接連三次的杖刑和最終落在頸間的一斬,不去想身後怒極恨極的姜越和前世目睹他人頭落地的姜越,不去想自己這一身兩世的生死功過、孰是孰非。

他勉力地靜息凝神,将自己的神魂和□□都牢牢地釘在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

——即便是絕境,他也還有事要做。

他眼下格外熱。

皇城司的刑吏和司衛将他困在這裡,已經足足一個時辰了。

烈日當空,他無由枯站,不過是因為行刑者在等——等内閣和皇帝散會,等百官朝臣聚集,等這午門之外的百姓翹首,等天下黎民側耳來聽,等他裴鈞在酷暑之下失了風儀。

畢竟打的雖是他裴鈞,卻是打給這所有人看的。

打在他身上的闆子雖是皇城司的,握着這闆子的,卻是所有人。

而不止皇城司的在等這些人聚集而來,裴鈞也同樣在等。

方明珏早已從忠義侯府匆匆折返,正與闫玉亮一起被皇城司的侍衛攔在刑場外,站在漸漸圍來的百官役吏之間,赤紅着眸子,不發一言地盯着場中。

這一個時辰内,他二人已踏遍了西宮東殿裡能去到的每一個地方,足盡了力氣、足盡了臉面去為裴鈞周旋,卻依舊無果,此時便隻得一同面目鐵青地站在這裡,站在毒辣的日光下,緊握住彼此發冷的手指,心肺冰涼地陪着裴鈞一同等刑,寸步不離。

忽然,闫玉亮看見胡黎從内庭的宮門裡走了出來,當即叫道:“胡公公!”

胡黎正心煩意亂,聽見他喊叫也不敢回應,隻擡手朝他客氣地按了按,接着疾步走到了被皇城司司衛重重包圍的周曆面前,看了眼立在場中暴曬的裴鈞,又看了眼周曆頭頂架起的乘涼棚子,唇角扯起個冷笑道:“周大人倒會做事兒,怪說短年高升呢。”

周曆一見是他來了,倒還給留幾分薄面,連忙拱了拱手:“胡公公,皇上可下朝了?”

胡黎睨着他笑道:“周大人有禮。下朝雖是下了,可廷杖殘忍,皇上也還在氣頭上,不便來瞧,就隻囑咱家過來看看。周大人不會介意罷?”

“豈敢豈敢。”周曆趕緊把他讓進了自己棚下的陰翳,見薛張、趙太保和其餘閣臣也在他身後快步行來,便為他打了打扇道,“司禮監監刑本是應當,既然胡公公也到了,咱們這就……行刑?”

“行刑雖是行刑,可咱家有話,還是得與周大人說道幾句。”

胡黎走近他一步,依舊是笑着提點道:“周大人應當知道,裴大人的父親,裴炳将軍,曾九拒侖圖于北疆關外,救過我朝萬萬百姓的性命,是配享太廟、谥号武穆忠勇功臣的一代名将,而裴大人是裴炳将軍的獨子,既是上了三品的朝廷命官,也是襲了爵位的忠義侯爺,雖停了官職,卻也隻是停了,不是罷了,那侯爵的封号也還沒褫奪呢,尚在他頭上頂着。今日,裴大人犯的不是國法,雖觸怒了皇上,皇上卻看在他裴家的免死金令和他直言進谏的份上,已然饒了他的死罪,周大人眼下要行的便隻是廷杖,是皇上要給裴大人示警,叫裴大人長長記性,不是要他的命。周大人今日要打,便着實打就是,可别太用力,否則這一下打斷了你我日後的活路,咱家可沒地兒哭去。”

周曆貫來知道胡黎在宮中的手腕,不過是吃着一家的好處,又占着另一家的便宜,此時隻當胡黎又要給裴鈞留個人情,便渾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胡公公何須擔憂?他裴鈞可是逆了龍鱗要請廢内閣,這擱在哪一朝不是殺頭的大罪?更何況裴鈞已勾結晉王暗中生事,皇上日日憂心,卻礙于沒有罪證和那免死金令不好殺他,今日,豈不正是你我替皇上立功的時候麼?沒了這裴鈞,皇上便除卻一心腹大患,你我二人又豈會沒有活路?那必然是錦繡的前程,玉鋪的路,胡公公可瞧好了,我管保讓他活着回去,再出不來——”

“周大人不要命,咱家還要呢。”胡黎打斷了他,沖他身後使了個眼色。

周曆轉過身,隻見皇城司衛圍擋起來的木架之外,剛剛趕來的兵部尚書蔣老也氣喘籲籲地站在了方明珏和闫玉亮身後,而朝中不少青年官員又站在了他們三人身後,雖是人人滿臉汗珠,卻沒有一個人從這烈日下離開。

這一群穿着鳥禽補褂的文臣,此時正用一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曆,那目光就像一根根鋼針,一把把鐮刀,似乎非要在他身上戳出些窟窿、剜下些骨肉不可,叫周曆瞧得心裡發毛。

胡黎觀他神色,眼中帶笑道:“周大人啊,你不要覺着咱家是收了裴大人什麼好處,才同你說這番話。你要是不信邪,今日便可勁兒去打。若把裴大人打出個好歹來,莫說宮裡那位第一個饒不得你,單隻說晉王爺和這些個禽鳥兒,合起來也能把你啄個稀巴爛。周大人盡可以試試,瞧瞧在他們和皇上面前,你與裴大人,究竟是誰的命更硬。”

仿似是為了佐證胡黎的說辭,周曆聽見身後傳來了闫玉亮洪鐘似的聲音:

“周曆,你聽好了。裴大人雖然停任,我闫玉亮卻還是吏部的尚書!你皇城司的提刑科事周曆,還有今日拿着杖棍的四個司衛——謝喆!申振!劉顯格!樸慶年!我都知曉誰人是誰,俸祿幾何,家室與故族何在。我在此提醒幾位,今日這二十杖若是出了什麼閃失,我闫玉亮必會親自向你等讨要個說法。要是你等執刑不公,叫裴大人命喪此番,我闫玉亮拼着官位和腦袋都不要了,也必要拉你們所有人同他一起墊背,一起下那幽冥黃泉!我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被闫玉亮點出姓名的四個刑吏當即驚怕,四雙眼睛相互直轉。

周曆一見他威脅自己的人,憤而上前道:“闫尚書,你膽敢威脅皇城司的刑吏,你好大的膽子!”

闫玉亮冷笑一聲:“皇城司的司長都差了我一個品階,尚不能與我平起平坐,你小小一個提刑科事,豈敢在此無禮叫嚣?怎麼,難道你們本就存了這仗勢欺人的心思,所以才怕有人盯着麼?那我必常睜血目,還要盯得你等宵小之徒人人午夜夢斷,徹骨發寒!”

闫玉亮官任吏部,平日為人謙恭和善,多擅逢迎,極少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裴鈞在刑場烈日下聽得他這麼說來,哪怕自己是被他保的那個人,也不禁在盛夏酷暑中出了些冷汗,一時竟覺得他這師兄有時也挺吓人的。

此時瞧來,闫玉亮身上冷不防有了他昔年恩師高相廷的風骨——那可是一位傳說中敢和天子逼命叫闆的老臣。

可自從高相廷一幹先帝身邊的舊臣被蔡延逼死的逼死、貶谪的貶谪,如此風骨也早在朝中銷聲匿迹了。

想到這兒,裴鈞擔心闫玉亮再說下去要叫事情更加不可收拾,便清了清嗓子,不耐煩地打斷了剛要出聲的周曆:“你們今日還打不打了?不打我可要回家吃飯了。”

周曆這一面被胡黎敲打,一面被闫玉亮威脅,還正在糾結裴鈞這刑要如何掂量,聽見裴鈞的話倒很來氣:“裴大人立在此處不知檢讨罪過,竟還敢如此不敬刑罰,是想再罪加一等嗎?”

“檢讨?”裴鈞笑彎了腰道,“皇上讓我檢讨上疏、交由黃門,司禮監看過方可簽批行刑,我還沒來得及上疏,便被周大人捉來打闆子了,這何得是我的錯呢?”

說到這兒,他倒是歎了口氣:“不過這檢讨,檢讨……不就是要叫我自己讨罵麼?我既是當了這幾年的禮部郎,若連讨罵都要枯坐書台咬筆杆子,那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周大人既是要我讨罵,那我便就在此處上疏讨罵。你們今日若是還行這廷杖,便且打着。”

“你們一邊打,我一邊罵。”

午門内外的人越聚越多,就連青雲監裡的監生都聽聞了這宮中大事,從元辰門外蜂擁而至,又将觀刑的人潮向宮門逼近了兩尺。

這些唇紅齒皓的少年人無不擰眉眺望,七嘴八舌地交頭接耳道:“裡頭果真是裴大人!眼看要打了!”

“裴大人說什麼呢?”

“聽不清啊!”

由是不知誰叫了一聲:“都靜靜!聽不清裡頭的聲兒了!”

一息間,四下百姓俱靜,全都豎起了耳朵,而這宮門内外的成百上千雙眼睛,此時也都看向了站在午門廣場正中的裴鈞。

他們看見裴鈞擡起雙手來,極為敬重地摘下了自己頭上的官帽,将這官帽捧在手裡仔仔細細地瞧了瞧,然後走到身前鋪蓋了五尺白布的杖凳邊,将這頂垂翅拱頂的烏紗官帽端端正正地放了上去。

裴鈞望向這官帽,垂目一歎,在寬闊的午門廣場中朗聲說道:

“臣禮部尚書,世襲忠義侯裴鈞,今奏為檢請治罪,仰祈聖鑒事,伏首叩天以自讨,萬望明君悉聽!”

起完這一句,他不慌不忙地解下了手腕上由裴妍日日祈福的銅币紅繩,捏在了手心裡,後退一些,撩袍跪在了自己官帽跟前的三步之外,伏地一叩,直起了背脊。

此時朝中官員能進宮的,已然都在這廣場彙集。他們有言道的,有科道的,有臬司的,有五寺的,就連講武堂裡的老将和衛守也都得訊趕來。

這些或老或少的臣子雖是各據黨派三五成群,眼下卻無人再拿各自的立場議論什麼,全都寂寂無聲地伫立在場邊,聽裴鈞沉水一般的聲音在此間回蕩:

“臣有罪。臣,實在有罪!

“臣罪在罔顧師誨、登科退遜,罪在點官之初,苟安翰林,罪在輯風錄頌,片紙觀事,罪在目不見天下瘡痍,耳不聽社稷疾苦,罪在口不言為民請事,手不觸冤抑之刑。

“臣罪在不曾早投實職、奔赴蒼生民事,罪在枉費華年,實負國恩!臣罪在以此愚陋之資,鄙識淺見,竟敢教化天子學行,亦罪在憑此碌碌之志,孤陋寡聞,竟敢督導監生業習……今日回想,臣愧怍萬端,感悚無地,則慚慚以自省,實該告罪。”

“昔罪臣蒙天不棄,使庸庸賤名競達九重,服赤衣,入科道,為禮部治事,本應笃懷禮樂,繼往賢之學,以清明之心,固我朝朝班。然見蔡氏肆權,清流蔭蔽,朝政如晦,罪臣卻無能清除蒙翳、宕盡讒言,誤使忠将枉死,直臣罹難,實無顔面見先父,更愧對列祖列宗!

“罪臣深知内閣秉政不公、執事不法、包藏私欲,卻無能破其昏朽政律,無能輔天道以剔除癰潰,緻使其惡臭瘴毒漫滋朝野,衍生害馬,使此命官之伍,蹇驢驅逐骐骥,禍亂中央地方,危害萬千生民,朽爛我朝國祚!是以臣其惡罪,确難贖也!”

站在刑場東側的薛太傅早已高叫起來:“大膽裴子羽!還敢辱罵内閣,有污天聽!司禮監的,你們不管管嗎?”

胡黎閉目聽着裴鈞那振振的罵聲,立在酷暑中眉頭緊皺,對這一叫充耳不聞,可周曆聽了,卻是才回過味來:這殺千刀的裴鈞,哪裡是在檢讨自己有罪,他這分明是借着檢讨之名,要在刑場上罵一出昏君朽政、内閣無道!

眼見周圍的言官和史官都捏着筆,竟已開始記錄裴鈞這指桑罵槐的檢讨,甚至還有人往宮門外頭傳聲,周曆當即喝令左右攔住那幾個傳聲的人,又沖場中吆喝:“行刑!快行刑!”

可四個抱着杖棍的刑吏剛被闫玉亮威脅,這時又聽裴鈞八風不動地跪在這兒罵人,饒是打過了不少的硬骨頭,見了此情此景,他們也開始犯怵:“周大人,這……咱們,咱們不敢——”

“不敢?!”周曆瞪着眼暴斥,“沒聽見他在罵什麼嗎?還不打,是要等着他再惹龍顔大怒嗎?給我打!給我狠狠地打!不然你們都是抗旨不尊!”

一邊是害怕,另一邊是死罪,四個刑吏閉了閉眼,隻能先後将杖棍舉起。

午門之内,方明珏但見杖棍真的舉起,一口氣沒能上來,霎時歪倒在闫玉亮肩上,闫玉亮趕忙紅着雙眼掐他人中,而午門外的姜越見那杖棍懸在裴鈞頭頂,當即發力在景賀臂中一掙,不及呼喊,已見那為首的刑吏揮下一杖,重重打在了裴鈞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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