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都什麼時候了,裴大人還能死鴨子嘴硬,好氣魄啊。”周曆咧了咧嘴,目色發狠地壓低聲道,“威脅我?裴子羽,你可知隻要打對了地方,二十杖也能打死人。落到了我皇城司的手裡,你倒是等活過了今日再說罷!”
天未午時,姜越在符節台取好了兵符,瞥了眼台角的流水鐘,心中思忖着裴鈞也不知用飯沒有,便将兵符和诏令塞進袖中的口袋,加快腳步走出了符節台所在的武靈殿,預備直行向南往東儀門出宮,徑直去忠義侯府瞧瞧。
夏日炎炎,光照正盛,一路向宮門都沒有蔭蔽,地上的石闆已被曬燙,踩在腳下都有熱意。
姜越經過翰林院和經義閣,額間已滲出一層細汗,這時擡頭,卻見此間的文臣雜役一窩蜂從各自的閣院中湧出來,交頭接耳地相攜朝着西邊跑去,似是有什麼突然的集會一般。
姜越本想拉個人問問,可這些文臣一心趕路,竟全然沒有瞧見他,很快就跑得沒了影。
姜越有些奇怪地皺了皺眉頭,但一想到出征在即,見了裴鈞還有許多事務要商議,他便先就緊走出了東儀門。
可一出東儀門,他卻瞧見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身影正等在樹蔭下向他張望,不由步子一頓,出聲喚道:“景賀?”
見那人一驚擡頭,他連忙幾步上前去,緊促地問道:“你不在忠義侯府守着,來尋我做什麼?莫非忠義侯府出事了?”
景賀是個熊身猿臂的壯漢,可面對姜越的一張冷臉,他心裡也有些犯怵,隻得一邊同他走着,一邊咽了咽口水道:“方才,戶部的方侍郎去了忠義侯府,帶、帶了些賬本子。裴大人托我來尋王爺回去,說……說是那糧草或然不太夠,要與您議一議。”
姜越微微擡眉:“那人回府也沒休息,還在看賬?”
景賀趕緊點頭:“是啊!”
姜越聽言,加快腳步和他一起走過了宮門前的小橋,一時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可他從前也不指使你,今日怎麼放着下人不用,倒叫你來尋我?”
“這不是小世子一病下,董叔不讓下人出來了麼。”景賀的背心出了陣冷汗,舔了舔嘴皮正要繼續扯謊,不料他身後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人聲喧嘩:
“快去瞧啊,今兒宮裡要打人了!”
一個挑擔的販子高叫了一聲:“午門裡頭押了個紅衣當官的,幾個大漢拿粗棍守着他,眼見就是廷杖的架勢呢!”
街上的百姓一聽有當官的要挨打,連忙都往午門的方向跑去,哪怕隻能站在宮門外頭往裡瞧瞧,他們也興高采烈地要去看熱鬧。
——不好!
景賀暗罵一聲,登時看向身旁的姜越,而姜越聽見了這一聲吆喝,還反應了一瞬,待對上景賀的眼神,他雙目一緊,面上血色陡失:“廷杖?他們說的是裴鈞?!”
景賀原是還有話說,可見到他這形容,連牙關都有些打顫:“王、王爺,方侍郎說——”
姜越不等他說完,一掌推開他,轉身就朝午門疾行。
“王爺不能去!”
景賀慌慌幹叫一聲,飛快追上姜越,踏足探臂,一把就捉住了姜越的胳膊。
姜越臉色如冰,反手舉劍就在他手腕一拍,景賀手臂霎時發麻,隻得松開,而姜越的衣袖從他手中抽走,待他再度擡眼來看,姜越的身影已混入了湧向午門的人潮。
“閃開,都閃開!”景賀一雙健臂撥開身前行人,腳步急急緊追不舍,眼見姜越身材修長,一路矯健地穿梭在人群中,他連忙幾個飛步上前,從後将姜越整個抱住,“王爺!裴大人甘受此罪,都是為了給王爺換來兵權!是為了讓王爺去南地平亂、回北地安兵!王爺不能沖動!千萬不能沖動啊!”
姜越急得說不出話來,也不與他多言,隻雙臂向外一振,将右手探到他左肩,扣住他胳膊便向下一拉!
這一記過肩摔是猛施巧力,将景賀從他肩頭拽向半空,重重摔在了青石闆路上。景賀後背落地,登時悶哼出聲,卻見姜越半分不停,已匆匆跨過他的身體,繼續朝着午門跑去。
時間将至正午,日頭愈發毒辣。
姜越袖中的符節沉甸甸的,卻比不上他半分心重。
越近午門,湧來看熱鬧的百姓就越多,他們不敢太靠近午門口的戍衛,便都層層疊疊地堆在午門外十來尺的地方,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要瞧門裡是瞧不清,站在前頭的怕死要退,此時也退不開了。
景賀一路跟在姜越身後到了這裡,又再困住他三五次,卻總礙于不敢傷着姜越,怎麼也沒能把姜越拖走,而這時前方的百姓好似人牆一般阻斷了姜越的去路,這叫他終于松了口氣,一邊拉着姜越的臂彎往回,一邊再勸:
“王爺,回去吧!求您了!眼下這兵權豈是好拿的?您可得想想裴大人的苦心!您也想想南北的戰事,想想您還有大業待成!今日這廷杖,您可不能去攔着啊!裴大人家裡已請來了最好的大夫待命,那廷杖輕重自有闫尚書和方侍郎去活絡,王爺您說什麼也不能去趟這攤渾水,可得惜着這兵權哪!求您了,王爺!”
“你給我放開!”姜越的雙眼緊盯着午門裡,發力從景賀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小臂,又擋開左右百姓,緊繃着身體拼命往前擠,耳邊盡是嘈雜,周身盡是推搡。自與裴鈞分别後,他的心鼓便一刻也沒有弱過,眼下已直似雷霆一般在他腔中巨震。
而就在此刻,他看到那午門的門洞中,一個紅色的影子忽然晃動。
姜越眸色一搖,登時大叫:“裴鈞!”
人聲鼎沸,他的聲音即刻就被熱火朝天的議論吞沒。
景賀紅着眼眶,一把勒住了他胸口,猛地把他帶退了好幾步。姜越扣住他手腕,一個肘刀就捅在他肋下,劈得景賀幾欲幹嘔,卻不敢再耽擱,隻道一聲“得罪了”,便幹脆使了蠻力,把姜越整個人架起來就向後拖去。
“放手!我叫你放手!”
姜越一拳接一拳,堅石般捶在景賀小臂上。景賀吃痛,卻像是在戰場上抱着帥旗一般,根本不敢松手,口中隻不斷說道:“王爺!不能去!不然裴大人這頓闆子,豈不是白挨了麼?!”
“誰讓他挨闆子了?誰準他挨闆子了!”姜越厲起眉目,勾腿向後,在景賀後跟一絆,頓時将他掃倒在地上,而他自己也被景賀的拉扯帶倒,二人狼狽地摔在了人潮中。
這兩個大男人的打鬥終于叫左右的百姓吃驚退散,面面相觑,他們又眼見姜越穿着華貴的朝服,腰間别了劍,就更是驚疑不定、不敢靠近。
姜越趁機爬起來,推開他們就足下生風地奔向午門,奔向門洞中那道紅色的人影,襯着腔中雷擊一般的心鼓,再度提聲高呼:“裴鈞!你給我出來!!”
他發顫的叫喊再次淹沒在人潮裡,可不知怎地,那門中之人竟背心一震。
下一刻,那人居然真的在長長門洞的另一側回過了頭來,隻一眼,便看見了他。
這一眼直如萬年。
就在姜越再度被景賀死死架住的瞬間,他看見那個紅色的人影在午門之中高高地擡起了手來,可手背卻是朝外的。
隻沉默地沖他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