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與他目落一處,點點頭道:“不錯,這就是張家那口寶貝大棺材,松木做的,裡頭拿金絲楠墊了底兒,每年春天還得添漆上油,到了夏天,站在内院書房裡都能聞着這木油烘出的香。年年就這香油的錢,都夠平頭百姓過上兩三年了。”
說到這兒,他笑了聲:“想建國初年時,張家的老祖宗張津備下這棺材入宮面聖,罵的是祖皇帝爺不顧民生、揮霍稅賦,你說……他要是知道了他子子孫孫如今都這麼給他這棺材上油,會不會氣得從張家祖墳裡跳出來罵人哪?”
這般說辭,無疑是身在張府,卻拿張氏祖宗開玩笑,譏诮張家現世子孫鋪張浪費。裴鈞本料姜越會回頭斥他一句“休要胡說”,卻不想姜越聽完他的話,竟隻若有所思望着那棺材道:“張津冒死入宮進谏,為的不正是後世香油永繼麼?如今有了,便是遂了心意,又何須怒也?”
這讓裴鈞霎時撫掌而笑:“妙妙妙!倒是我寡慮了!”說罷訝然向姜越看去,心道人人聽了這大罵張氏的話,都會斥他裴鈞悖逆師門或言語不敬,可至今唯獨姜越一人,居然還接着他,三言兩語就把張津都連着罵了,這無論如何都叫他痛快。
可他剛想與姜越繼續言說,轉頭卻見姜越已繼續往裡走去,就像方才隻是一時失言而已。他這才想起姜越此時本是不該搭理他的,于是又隻好好笑地跟上去,心裡不住盤算着怎麼才能破了這僵局。
過了前廳就是喜禮所在的正堂和中院,堂内放着一幹儀禮用度,院中擺了三十來桌精美飯菜,來客都坐在席間言談說笑,幾乎桌桌滿席,一邊廊上有管事正收納喜禮。
姜越跨出門檻走到廊上,剛将手中木匣交與管事看過,就聽他們謝恩高呼道:“謝晉王爺賜禮!”
此舉本是借報錄喜禮,傳達晉王爺姜越到宴了,好讓家中主人迎出接待,可這一聲出來,卻倒先叫滿庭賓客的熱鬧猛地一止,接着所有人都窸窣站起來向姜越叩拜,齊齊蕩起的袖口仿似江潮翻湧,皆道:
“晉王爺萬福金安!”
這一靜一動間,當中所有正統法家和朝中清流的目光便都看向姜越,其間有疑惑的,有揣度的,有些似冰,有些似針,霎時都朝姜越襲來,如紮在他臉上,又如隔在他身前,無不透出種疏遠的恭維和隐隐的排斥。
姜越正要走下石階的步子就此止住,面上雖是淺笑着說了句免禮平身,可面對這一院子密密匝匝的清官忠臣、當世豪傑,他眉頭還是幾不可見地蹙起一絲細痕,心中直如步入獅群的獨狼般,騰起一股不安而銳利的異類感。
而就在這極為短暫的寂靜中,他身後突然傳來裴鈞與張府管事耍皮調笑的聲音:
“……本院這是剛出禁苑嘛,來此匆忙,禮未随身,稍後便叫家小送來。你們先記下就是。來,南朝玉瓶一對兒!”
一時院中清流忠臣的視線皆被這朗朗之聲引去,又恰聽張府管事畏縮道了句:“是……裴大人。”
僅這一句,便叫這些方才看向姜越的微妙目光頓時猛厲了數倍,瞬息就放過姜越,轉而化作刀刃般一一劈砍去了裴鈞身上,就連人群中三三兩兩相觑無言的沉默壓抑,也極似一浪洶湧的黑水,可其撲來的浪頭卻掠過了姜越,隻徑直拍向他身後的裴鈞。
姜越怔然立在原地,一時隻覺後腰被人輕輕拍了拍,耳邊忽而繞來絲柔柔熱氣,将裴鈞低沉的聲線穿絲般縫入他耳中:
“别怕,這就是張家。他們眼睛能吃人,也隻有眼睛能吃人。”
下刻那熱氣消失,拍過他後腰的手卻移到他身前。
他扭頭,隻見裴鈞已先他一步走下石階去,還更将遞向他的那隻手放低了一些,回身向他舒眉笑道:“王爺小心石階,來,臣扶您下來。”
裴鈞這笑,有着過去每每與姜越鬥嘴時常帶的戲谑,可眼底卻多分溫和,這時見姜越看來的眸色一動,又極其輕微地向他搖了搖頭。
姜越在他這小動作下稍一思索,忽而明白他用意,于是擡手便按下他小臂,當着衆人回他一笑道:“不必了,裴大人自己當心腳下才是。畢竟走太快了,也不萬全。”
此話一出,周圍看向裴鈞的目光竟即刻松軟了兩分——當中那些尖銳與敵對倏地削減,大半都變成幸災樂禍,而那些看向姜越的人,也終于又因此各自交頭接耳起來,漸漸也恢複了庭中的喧鬧,不消一會兒,又正常吃起席來。
姜越走下石階,站在裴鈞身旁,聽裴鈞低低啧了兩聲:“你看看,果真要看着我倆鬥起來了,他們才能安心吃飯。”
“那今日你若是不在呢?”姜越淡淡問了句。
裴鈞歪頭想了會兒,沖他笑眯眯道:“那他們大約會盯你一晚上罷。”
這叫姜越不由側身看向他:“那今日若是我不在呢?”
裴鈞笑容一凝,移開眼去,下刻隻撣撣自己的臭衣裳,又彎眉笑道:“那我就不來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