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聽言眉目一動,未及說話,二人身邊忽傳來一聲恭迎。回頭一看,是今日的新郎官張三正從内院匆匆而來。
因吉時在上午,迎親、拜堂都已落成,晚間隻是祝宴,故張三身上的紅綢花便摘下了,那一貫冷淡的臉,因了一身大紅的吉服和雙翅烏紗帽,終于有了些青年人的朝氣。可大喜的日子裡,這後生的眉宇卻微微蹙着,還是走到姜越面前了,才松開些,即刻也提袍跪下道:“學生謝王爺特地回京赴宴。”
“起來罷。”姜越擡手把他拉起來端詳一二,頗有些欣慰地笑道,“孤還當你穿不了紅衣裳的,豈知穿上倒挺俊,不來瞧瞧豈非可惜?”說着也留意到他神色,不免問了句:“婚事可還順遂?”
張三身形一頓,垂眼向他揖了揖,低聲道:“一切順遂,有勞王爺挂心,學生慚愧。”
可姜越身旁的裴鈞卻一下子踱到二人中間去,張口就揭張三的底:“順遂什麼呀,你也就騙騙你師父。一看就是你爹又罵你了,你從小被罵了都是這德行。”
張三不由退了半步,警惕看向他:“裴大人怎麼來了?”
姜越眉頭一抖,無奈道:“不巧在司部碰見,裴大人賀喜心切,就随孤一道來了。”說着暗中扯了把裴鈞袖子,告誡地看他一眼。
如此裴鈞隻好閉嘴,囫囵道了句喜,就跟在姜越身後,随張三入席。
待走到最頭上,他竟見右三桌上正坐着在朝執掌刑律的幾位臬司首長——大理寺卿、禦史大夫和提刑司的在,刑部的崔宇自然也帶着侍郎孫世海坐着。
裴鈞與姜越稍稍示意,便兩步走過去同一桌見過,這才拉着崔宇耳語問了句裴妍近況。崔宇瞥眼他身上皺褂,扇鼻道一句穩妥,他便也放心,可轉眼打量崔宇面色,他卻是擔憂了:“老崔,你這是怎麼了?幾夜沒睡麼?”
崔宇向他擺擺手,隻皺眉推說刑部忙亂,過了倘或就好了。于是裴鈞便囑咐他趕緊找闫玉亮說說,多在今科試子中點幾個去刑部增補人手。
崔宇連連應下,叫他不必憂心,忽而想起道:“子羽,你姐姐那案子,如今案宗都還未從世宗閣裡轉來刑部,我猜啊……許是人晉王爺正幫你拖着呢,你可得好好兒謝人家,别再跟方才似的瞎擡杠了。”
裴鈞彎腰垂眸聽着這話,一時擡眼間,正見隔桌落座的姜越笑着接過張三奉上的喜酒,斂着袖口仰頭喝下後,還解下腰間一塊玉佩放在張三手裡,薄唇輕輕開阖着,看樣子正在囑咐什麼話,神容溫和又平易,沒說兩句,竟叫張三忽而紅了眼眶跪在他面前,還止不住磕了個頭道:“學生謝過師父。師父再造之恩,學生定永生不忘。”
而姜越隻是再拉他起身寬慰一二,就讓他别處待客去了,笑得淡然又和煦。
裴鈞看着此景不由淺笑,扭頭應了崔宇一聲:“知道了,我今後都不同他擡杠就是。”
說完他直身與崔宇暫别,閑庭信步走到姜越身邊坐下,隻見姜越正挺直腰背端坐着,碗筷未動,而這一桌除了他二人,其他幾座果然都是空的。而如若不空,這裡正應坐着蔡延等數位閣部,以及甯武侯唐家等人,要是這些人都一一來了,今夜這席可就吃得精彩了。
可是這些人不比姜越,到底是不會來的。
其實裴鈞原也不會來,因為他和蔡家、唐家都一樣知道,弄權者在清流集聚的酒宴上無論如何都是尴尬的,回避這尴尬才是最聰明的做法。可姜越呢?姜越為了個學生,竟可以不介懷朝中名聲之别、黨争之分和身份之差,特地從京外趕來張府賀喜,甚至還能為此給分屬不同陣營的張嶺也備下見面禮,周全地換了華服體面趕來,這絕不是朝中哪一個被張嶺疏遠的權臣能做到的——哪怕他們的學生也是張嶺的兒子。
試想今日若是裴鈞不來,姜越便會獨自一人坐在這張分給位高權重之臣的空桌上,面對着一桌無人享用的酒菜,還須得等過一時半會兒才好離席,而在這一時半會兒中,他又要承受周圍時不時投來的、一如審視異類般尖銳排斥的目光,在那個時候,就算是這府中唯一一個與他有關的張三,也是沒有辦法幫他一分一毫的。
可姜越還是來了。
以姜越的心智,裴鈞不信他從未設想過這些尴尬,可即使是知道會叫自己難堪,他卻依然選擇了達成他學生希望他移玉赴宴的願望,故而便快馬趕回、匆忙換衣、體面而來、奉上厚禮……
“哎哎,”裴鈞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一手忽而撞了撞姜越小臂,“你方才同張三說什麼了?他這冰棍兒居然也會哭?”
“别胡說,他沒哭。”姜越把被他撞過的手臂收回一些,瞥他一眼,“我隻是把我父皇當年賞賜的玉佩給他了,說今後見玉,便當是我與他同在,讓他堅毅心智,不要因為順從他父親,就太過折損自己。”
裴鈞聽了,恍然大悟:“那難怪他要紅了眼睛。”轉而回頭對姜越笑起來:“要是當年我在張家的時候,也有人給我這麼塊兒玉,那我大概要抱着人大腿叫恩公了。”
姜越看向他彎月似的眉眼,一時覺着他不正經,可細想此言又不似玩笑,不免疑惑:“你當年與張嶺,難道……”
“不錯。”裴鈞坦然地點頭,悠悠道,“若是我十九歲沒跑出張府,那今日的張三,就會是當年的我。”
姜越啞然片刻,低聲歎道:“張府究竟是何種所在……”
“張府?”裴鈞滄然笑了笑,一時想着回答姜越此問,不禁回憶起些許往事,突然地問了句:“姜越,其實張三會笑的——就是真正開懷的那種笑,你見過沒有?”
姜越微微擡起眉梢,搖了搖頭。
“想你也沒見過。”裴鈞臉上似有些得色,唇角勾起個笑來,“我八年前倒見過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那時張三是十三歲多吧,我也還小,才十八,剛從曹鸾那兒得來份兒西洋春宮,特新鮮,便成日帶在身邊兒看。那春宮畫得是活靈活現、有鼻子有眼兒,不止有形态,還有故事呢,講的是——”
“行了。”姜越及時打斷他污言穢語,“這和張三有什麼關系?”
裴鈞本就是拿話逗他的,被他打斷也實屬意料中,便不急不惱地繼續說:“自然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