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對蔡飏的出現已經一點兒都不意外了。
蔡家要立瑞王登基,急于拉攏承平的蔡飏本要除掉裴妍給國姬謄位置,不料卻陰差陽錯弄死了他爹瞧上的新皇人選,這着實是命理弄人。如今蔡飏若不将攻補過借此潑裴鈞一盆髒水,那回去京城裡,怕是要被他爹給打成個傻子都還不了一句嘴。
此刻,不過是得志一時,便逞這一時口快罷了。
想到此,裴鈞仍舊是抱着姜煊低聲安撫,對蔡飏的話恍若未聞,而蔡飏向堂上姜越問了安,見裴鈞不言,唇角倒不免彎起個笑,待慢慢坐去堂上翻起案錄來,他瞥眼裴鈞,啧啧道:
“裴大人可憔悴了呀,想必是憂心姐姐罷?哎,此案确是疑窦叢生、牽連甚大,本閣昨日聽審,也生怕有人冤枉了王妃、傷了裴大人的心,便常令左右不可着急,還需多多查證。如今可好了,既然裴大人親自舉出個要緊的證人,想必定可為王妃洗冤……哎?”
說着,他笑意一凝,好似在案錄裡看見了不得的東西,驚訝起來:“這吳太醫怎會說王妃确有殺夫之意呢?嬷嬷也證實了?這,這……”
他看向裴鈞,十分關切道:“裴大人,此證果真?吳太醫不是您找來的證人麼?”
蔡飏此人年未不惑就位居學士、看座内閣,其學識廣博,門生也極多,可這人著述不多、于政事也沒幾個造詣,卻有個很了不得的本事,那就是能用上他的五車之學,把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帶上諷。
裴鈞聞言,隻把姜煊換了邊肩頭抱着,饒是心中已想将此人大卸八塊,面上卻還鎮着個不鹹不淡的笑:“蔡大人慧人明眼,不是最該知道這證詞真假麼?”
“哎呀,”蔡飏撫掌直贊,“想不到裴大人年紀輕輕,卻一心法鏡高懸、不徇私情,連親姐在獄都秉公舉證、不行威逼,這真是忠骨可見,實乃張大人高徒啊!”
一旁崔宇聽不下去,肅着臉将話頭扯回案子道:“蔡大人容禀,吳太醫這廂是告發王妃,卻又怎知他不是受人撺掇,好誣陷王妃替人消災呢?況這嬷嬷昨日半句未講,今日卻囫囵認了吳太醫的話……下官刑部以為,此案證詞實屬蹊跷。”
說着,他厲聲問堂下道:“吳太醫,如若你真知道王妃蓄意殺人,卻為何沒有及時告官?莫非瑞王之死,實則與你有關?”
“冤——冤枉!”吳太醫撲通跪在了地上,“下官從未協從王妃犯案,毒藥也不是下官給的,那時下官隻是怕随意外傳此事,不僅會被王妃指為誣告,還、還會牽連惹怒裴大人……”
“哦?”蔡飏适時把這話接過去,此時點着案錄一處擡頭問,“吳太醫,你方才說,是裴大人讓你去為王妃診脈的?可這無緣無故的,裴大人為何要授予你錢财,讓你單獨為王妃診脈?”
吳太醫老目亂轉道:“回禀大人,裴大人說王妃和小世子身體恐有抱恙,這擔憂之下,才叫下官去看看的……”
“這麼說……”蔡飏目色考究起來,“裴大人是一早知道王妃受傷了,這才叫吳太醫去關照的?”
吳太醫正要答下去,卻聽堂上傳來一聲輕笑,擡頭,隻見是一旁的晉王爺姜越端起了茶盞,垂眼吹着,事不關己般笑道:“瞧蔡大人說的,就像裴大人有何神通似的。”
“晉王爺說的是。”裴鈞将哄好的姜煊放在地上,拉着他小手也向蔡飏笑起來,“要是我早知道了,怕是早就領人上瑞王府去讨要說法了,又如何還叫太醫去瞧呢?況吳太醫後來回話,也隻告訴我姐姐無礙、世子安好,隻有些冬來病症、服藥即可……啧,我是真想不通了,”他目光落在吳太醫身上,真實地玩味起來:“吳太醫,之前我謝禮也給過,人情也說過了,怎麼時到今日,您這話就都變了呢?”
吳太醫臉色慘白說不出話,隻拿眼睛看向蔡飏,可不待蔡飏講上一句,邊兒上姜越卻又放下手裡茶盞,頗公正道:“看樣子裴大人倒涉案不淺。蔡大人,不如咱們也聽聽裴大人證詞罷?或然此事關乎裴大人,更甚于關乎王妃呢?”
蔡飏心覺姜越這麼說,也是想讓裴鈞沾上罪名的,可一想到裴鈞入審必然讓事态更繁複,他便馬上說:“裴大人是王妃的胞弟,若是怕受牽連想要包藏王妃的罪過,其證詞如何可信?本閣以為,裴大人不可入審。”
姜越沒有說話,隻淡淡看了他身旁的張三一眼。
張三聞意,想了想,才斟酌開口道:“蔡大人此言差矣。依照法理,自古‘在室之女,從父母之誅;既醮之婦,從夫家之罰’,故王妃雖然姓裴,可嫁與皇族,戶籍便不再從屬裴氏一脈,那麼裴大人若是入審,其證詞就應與世子殿下一樣,先歸于父系,如此,其既不可算做與王妃連帶,也不可算作包庇王妃,隻是,若裴大人的證詞有不報、不實之嫌,依古法‘親其親,尊其尊’之度,便要參看‘容隐’之法再行另處了。”
姜越聽完點頭,含笑再道:“且蔡大人也說裴大人秉公舉證、不徇私情,如此想,裴大人也是不會包藏家親以徇私枉法的,蔡大人既是怕王妃受冤,咱們多聽聽人證,又有何不可?”
“可如若裴大人切實涉案呢?”蔡飏反問,“如若是裴大人指使了吳太醫送藥給王妃,要王妃毒殺瑞王以危謀社稷——”
“哦?我危謀社稷?”裴鈞狀似好奇地看向蔡飏,挑起長眉來,“自古社稷之責,在于帝王,可如今皇上安在,瑞王爺尚是親王,其搶湯而食、中毒身故,同皇上有何幹系?莫非瑞王爺是要繼承大統了?嘿,這就奇了怪了,咱們禮部怎麼不知道啊?”
他餘光中,右席姜越已拾袖忍笑。
那廂蔡飏聞言,眸色一黯,正要開口,又聽裴鈞道:“三品以上官員入審,那可得要皇上批過,您要是疑心裴某是什麼幕後主使,便與各位大人一道請旨定奪罷。”說罷,他轉向晉王道:“王爺容禀,臣若入審,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既然裴大人都不反對,那就記下罷。”姜越接了他這話,悠然掠過蔡飏道:“三司即刻聯名往禦前請旨,在裴大人獲批入審前,案子就先擱下。”想起又問:“瑞王屍身還在檢?”
崔宇答:“回王爺,應是過午才能完事。”
“那到時文書來了,孤想親自看看。”姜越向他笑了笑,“有勞崔尚書了。”
崔宇連連應是,而左邊的蔡飏卻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晉王爺,此案先前并無證詞指認瑞王妃裴氏殺夫,而如今卻有了,按律便再不可再類同于宗室糾紛,即不再可适用于私法,而要依照國法論處!則本閣以為……此事也應上報禦前,由皇上欽定,是否以待回京留由刑部判處。王爺以為呢?”
姜越一邊起身來,一邊因言看了堂下牽着姜煊的裴鈞一眼,見裴鈞垂睫默許,便低聲道:“蔡大人此言在理,如此便由蔡大人代内閣呈上禦前定奪罷,若真如此……那這審訊也可多歇幾日了。”
說到這兒見蔡飏還要開口,姜越搶先一步道:“雖如此,可瑞王妃服藥避子之事還在宗室轄下,得其口供前,她人便還是由宗室人手照管罷,如此也算個方便,蔡大人就别費心了。”
蔡飏打的算盤被姜越揭破,倒也不惱,反正他想把裴妍留在公法判處的目的已達到了,便不再多做糾纏,不過是再度嘲諷地看了裴鈞一眼而已。那神情,顯然是笑裴鈞一方落難、八方叫打,簡直極盡了幸災樂禍之能。
裴鈞不再看他,隻是抱起姜煊退出了帳外,立時寒風割臉就似鋼刀。他擡手捂住姜煊淚迹剛幹的小臉,見外甥的一雙黑眸透在他手邊兒上,耳中傳來這小孩兒蚊吟似的問詢:
“舅舅,母妃怎麼辦呀?”
姜煊說着話,眸中眼淚幾乎又要滾落,裴鈞見狀,連忙皺眉把他腦袋捂在頸側道:“小祖宗,你别哭了,看冷風把你眼睛都凍壞,到時候還怎麼見你娘?”
可姜煊卻全然止不住眼淚,此時抱着裴鈞的脖頸,直如抱着浩瀚汪洋中唯一的一塊浮木,緊緊捉住他前襟不敢放手,還抽抽着央求道:“舅舅——救母妃,舅——嗚……舅舅……嗚……”
他的淚水合着嗚咽,漸漸濡濕了裴鈞襟領,滑入裴鈞頸中,那知覺太熱,太燙,以緻讓裴鈞幾覺是灼痛,是燒傷,仿似他此身曆經的兩世冰封,都在這一刻,全然為了這泣淚,一寸寸頓化成水。
此時,蔡飏從他身後的帳中走出來,見他正哄着姜煊,便背手歎了聲:“稚子何辜乎?裴大人怎忍心将孩子也扯來為王妃開脫呢?這真叫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呀。”
“蔡大人可先别落淚,還是省省罷。”裴鈞把姜煊掂實在了,隻回頭諷笑着瞥了蔡飏一眼,就撿着蔡飏一貫的痛處猛踩下去:“待回京見了蔡太師,您可還有的是地方掉眼淚呢,怕是不差這麼點兒。”
一提到父親蔡延,蔡飏神色都一滞,可卻依舊壓低了聲音湊近裴鈞,發狠诮笑道:“那能有你姐姐哭得慘麼?你裴鈞又能得意到幾時呢?你是靠什麼爬上正二品的,大家心裡都清楚。就憑你這短短幾年在朝中網羅的狐朋狗友,你還真當自己能四兩撥千斤?等你姐姐進了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你這咬秤砣的狗嘴還硬不硬!”
聽了這話,裴鈞懷中的姜煊已氣得微微顫抖起來,手中更揪緊了裴鈞的衣襟,一雙小鹿似的眼睛也憤懑看向蔡飏。裴鈞擡手護住外甥腦袋拍了拍,這才冷然轉眼看入蔡飏眸中,隻微微勾了下唇角:“蔡大人别急呀,世間風水輪流轉,豈知你就沒有落獄的一日呢?”
“我裴鈞今日就替你占上一卦——他日蔡氏如若落難,那一府上下百口之中,你蔡飏必是第一個遭殃。”
“哈哈,荒唐。”蔡飏大笑起來,搖頭望着裴鈞歎,“年輕輕的人呀,話可别說太滿,你先活到那時候再說罷!”
“放心。”裴鈞拉着姜煊的小手在唇邊印了印,向蔡飏眨眨眼睛,挑起長眉笑,“這一次,我會活得比誰都久的。”
蔡飏的笑意因此言而漸凝,恰這時,姜越領着崔宇和張三從帳中走出來,是才議完了要事。
姜越一雙俊目在門口的蔡飏和裴鈞間遊移片刻,見裴鈞依舊含笑,蔡飏卻面帶狠意,直感二人間氣氛緊張,便雅笑化解道:“二位大人說什麼呢?蔡大人這笑聲可是裡邊兒都聽見了。”
“嗐,蔡大人正說要走呢。”裴鈞舉着姜煊的小巴掌向蔡飏揮了揮,回頭沖姜越笑,“臣與世子殿下這是送送他。”
“原來如此。”姜越聞言,不無不可地向蔡飏點點頭,“辛苦蔡大人陪審了。午時各部要與皇上宴飲議事,蔡大人還待提攜鴻胪寺伴駕,也是時候該去,孤就不留你了。”
此話平平淡淡,蔡飏卻也聽出是道逐客令,便隻能向姜越稍稍一揖,道了句:“晉王爺明鑒,容臣告退。”再擡眼警惕地盯了裴鈞一眼,才不多停留地轉身走了。
一旁崔宇還趕着去看瑞王屍檢,與裴鈞隻道之後細聊,便匆匆離去,後面大理寺的人出來也一一同姜越告退,最後姜越和裴鈞身邊就隻剩了個張三。
張三看看抱孩子的裴鈞,又看看師父姜越,正要開口告辭,卻聽姜越先開口道:
“見一,之前都不得空問你,你那婚事籌備得如何了?”
裴鈞聽言望去,隻見張三向姜越恭敬道:“謝王爺垂詢。婚事家中正備着,想應在三月裡,學生回京便将請柬遞去王府,到時還望王爺移玉赴宴。”
“那我呢?”裴鈞存心逗逗這石頭人,便往他靠近一步,“張斷丞,你小時候我還領你吃過糖呢,這喜酒就不分我一杯?”
張三因他此舉而直楞退了一步,拘束看他一眼:“這要請示過父親。”
“啧,小氣。”裴鈞抱着姜煊又退回去,扯了扯唇角,“倒和你爹一樣,都是念錯不念舊。”
張三立時直目看向裴鈞,剛要開口争辯,姜越卻略有無奈地擋在了這二人之間,隻搖頭示意他先走。
張三不得發作,隻好肅了臉,給裴晉二人請禮告辭。
姜越看着他身影走遠,這才瞥了裴鈞一眼,沉聲說:“髒水是蔡飏潑給你的,你作何遷怒張三?”
“瞧着他們那守法自尊的模樣我就來氣。”裴鈞淡淡說了一句,看向姜越,挑開話頭道,“謝過你方才同我演那一場,眼下蔡飏定以為你想借我這事兒也擺弄他們一道呢,回京總該給他爹告狀,到時候你就要同我一樣沒的消停了。”
他這話說得蔡飏像是個奔家裡哭奶的窮孩子,惹姜越輕笑起來,擡手撥了撥他懷中姜煊的小臉:“舉手之勞罷了。要想将煊兒的母妃救出來,往後見着蔡家人,我們怕還要這麼演。”
說着又問:“眼下吳太醫的證詞壞了,蔡飏提案将你姐姐留待刑部判處,皇上那邊應是會允準的,之後你是如何打算?”
“隻要裴妍不招供,刑部沒有嫌犯的口供,就不能輕易定罪,文牍上若做些纰漏,也能借駁回修改拖得一時,”裴鈞思索着道,“最好能拖到冬至前太後大壽,到時候會有賀壽的赦令從禮部過批,我便可将裴妍的案子混進去叫底下糊塗放掉她,就算朝廷回頭追查起來也不怕,我栽給馮己如就是了。”
“怕就怕蔡延不讓你等。”姜越歎了口氣,“蔡飏若叫聒噪,他爹便是雷鳴,回京後我們都要小心了。”
聽他一句“我們”說得如此自然,裴鈞莫名一笑,摟緊了姜煊,斜睨他問:“哎,晉王爺,回京我可得好好兒謝你,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你又想謝我?”姜越無奈一笑,看向裴鈞,“遇刺之事尚曆曆在目,豈知這回你再謝我,我又該遇上什麼?”
說着,他看了裴鈞懷中的小孩兒一眼,又覺于公于私都讓孩子聽得太多,眸中便帶了歉意,遂歎道:“你要謝我,好好待煊兒也就是了。”
可裴鈞看他的目光卻并不因此收回,隻說:“姜越,他是我外甥,我自然好好兒待他,可眼下我是問:你要什麼?”
姜越眸色微動,擡頭見裴鈞神色頗為認真,又聽裴鈞再補了一句道:“要什麼都可以,姜越,你說說看。”
“……我?”姜越在他探尋的目光中垂下眼去,頓了一會兒,還是輕聲道:“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待我想好再同你說罷。”
裴鈞歪了歪頭,眯眼笑問:“那你什麼時候想好?”
可姜越卻不再答了,隻低頭擡手掖了掖姜煊小襖的衣領,道了聲容後再見,便走出大帳外的栅欄,向主營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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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将姜煊帶回營帳托給了方明珏,便再去見了見裴妍,将案子轉入公法之事告訴了她,說回京後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沒想過能輕易脫罪,心底卻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兒子團聚的,此時聽裴鈞說事态更嚴峻,滿心的懸念便無疑又被絕望填滿,沉頓一時,終于頹坐在床榻邊,擡手無力地捂住了臉,幾息過去,指後便傳出無言而壓抑的嗚咽。
這像極了一隻自舐傷口卻無法承受劇痛的母獸,終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獨地低嗥出來。
裴鈞隻覺這樣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見過裴妍服軟,可今生獨獨還魂數月,卻已幾度目睹裴妍紅眼落淚,至今更是絕然哀惶,這叫他心底一時似亂麻俱繞、疼如穿絲,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萬分生疏地擡起手來,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卻忽感手下纖瘦的肩頭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試着輕拍她,遲疑地皺眉喚她名字,勸她不哭,可裴妍一貫的溫和與隐忍這一刻卻終于藏不住哀戚。
這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極小的時候——想起裴妍十一二歲時,曾領他一同走過西峽山中的夜路。
那時林間陰黑、走獸窸窣,周遭樹影高大好似可怖厲鬼,而裴妍顫着右手提一盞火苗微弱的舊燈,雖走得步步驚怕,卻依舊拿左手把他這弟弟護在身後,不時還回頭道:
“别怕,姐姐在的。”
這話如今想來,卻唯獨讓裴鈞心口發悶。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攬在肩上,慢慢拍拂、輕噓作撫,片刻後才聽見裴妍低啞的哭音從他肩頭的細錦裡輕微透出,破碎又無助地問他:“怎麼會這樣,裴鈞……怎麼就會變成這樣……”
裴鈞捧起她臉來将她淚水擦去,可裴妍的淚水卻很快再度從雙眼湧出,霎時就盈滿他指間:
“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煊兒了?”
裴鈞拾起袖口替她拭淚,凝眉道:“不會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靜,裴鈞便從帳中退出來,與蕭臨簡言了幾句,又去找崔宇。他本想看看瑞王屍檢中可會有線索,到的時候卻見馮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屍身的小帳裡,手裡拿着繩尺,想是守軍已從附近鎮上運來了暫用的棺木,而他正是來等着屍檢完畢替瑞王裝殓的。
因随行并無仵作,而案情又足夠重大,故驗屍的就是刑部尚書崔宇本人。裴鈞進去的時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爺的肚子,叫邊兒上的馮己如全然不敢擡頭,此時見裴鈞來了便直如獲救,躬身迎上來就将手中一封文書遞給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經備好了,這是昨夜裡哈靈族送來的公函,說是今日宴上要議的,您快瞧瞧罷。”
“既然你都瞧過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罷。”裴鈞隻瞥了一眼那文書上的金漆燙印,便推還給他,“此處瑞王喪儀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獵,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報備了。”
馮己如趕忙接過文書,哎哎應了,又匆匆跟裴鈞說了說棺木與用度的備辦,便低念着“阿彌陀佛”轉頭逃出帳去。這引崔宇從屍檢中擡頭看了一眼,雙目在蒙着口鼻的白布邊沿露出絲厭煩的神色,卻沒說話,隻又扭頭對裴鈞稍稍示意,讓他過去看看。
屍檢到頭來,不過就是反複确認瑞王死于砒霜,别無他由。可砒霜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個特殊的線索,于是崔宇便也歎息簽印,将瑞王屍身移交禮部備辦喪儀,同時也結了屍檢,命人謄寫三份,一份由大理寺過目呈給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約送給晉王爺姜越。
此時是午後,待裴鈞指點着官兵按禮制将瑞王裝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帳中的筆墨簡要寫好禮部的文牍,出帳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沒有了屍臭壓抑,隻剩凜冽的清寒。他與崔宇一起站在大帳前的空地裡,正緩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寶重千金,死後卻依舊腐朽凋爛化為骸骨,歎息間,忽聽身邊崔宇遠望一時,慢慢說了句:
“子羽,這次的事情,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
裴鈞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麼感覺?”
崔宇搖頭沉吟片刻,隻短促道:“不知道,總之不太妙。”
這時他目光看向不遠,逆光微眯了眼睛,發現了什麼,便沖裴鈞揚揚下巴:“瞧,皇上行獵的人馬回了。”
裴鈞順他這話擡頭去看,隻見營地半人高的栅欄外,還真是一隊狩獵人馬随同聖駕回營了。
被官員武将簇擁起來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圍着狐皮鶴氅,騎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碩馬駒上,執了缰繩緩緩引馬踱進了營場。
一日快盡的黃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經心地四下看顧着,這時遙遙看見裴鈞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帳外,就擡手勒馬停住,偏頭向這邊打量了一會兒,見裴鈞二人并未走動,便低頭喚來個侍衛吩咐。
沒一會兒,那侍衛便哒哒跑到裴鈞面前,彎腰恭請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獵有得,特請您陪席禦膳,一同嘗嘗野味。”
裴鈞聽言與崔宇對過一眼,隻好暫别,心下一邊計較着姜湛此舉的用意,一邊也跟着那侍衛走到姜湛馬邊上,見過禮,便仰頭看向姜湛笑問:“聽說皇上獵着東西了?”
“不過射中隻雪兔,今晚叫他們烤了吃罷。”姜湛答得清淡,隻平常地向裴鈞伸出手來,眼見是要裴鈞扶他下馬。
天子遞手讓扶,是種親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對臣子的信任和榮寵,可在這種種證據皆指向裴鈞親姐殺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鈞被其波及的時候,姜湛作出這一舉動,卻更是一種風向極為明确的暗示。
周圍随行的官員武将驚疑相觑,不敢發一言,但此時此刻,卻無不對皇上庇護裴鈞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鈞在周遭若有若無的嫉羨目光中擡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離鞍、甩镫下馬,而姜湛穩穩立在雪地上了,卻還繼續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當累了,便随朕走走罷。”
他身後一幹臣子立時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鈞道了聲好,便與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營帳,一路上二人間卻并未說話。
姜湛的帳中依舊生着格外暖熱的爐火,裴鈞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時,正見帳子東面的禦案上擺着個镂花的木制函盒。
這種函盒他過去在鴻胪寺做行人的時候常見,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約公文的。
——莫非部族間又與朝廷有了新約?
他正要出聲問姜湛,卻聽姜湛隔着屏風先道:“裴鈞,聽說今晨有個太醫供認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後傳來衣料窸窣聲,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晉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審的折子也遞來朕這兒了。”接着他穿着絲綿的常服披袍從屏後走出,擡手将胡黎揮退出帳去,雙眼看向裴鈞道:“上面律法寫得太明白,朕隻得準。”
裴鈞早料到此事,便隻點頭道:“是,皇上做得很對。”
這時帳簾已從外面挑起,是雜役魚貫将晚膳一一端進來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邊,對裴鈞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過絕不會牽連你的,回京後,朕也會警告蔡延離你遠——”
“你覺得,我姐姐當真殺了瑞王?”裴鈞聽出些不對味兒了,忽而擡頭看入他眼裡,笑意漸漸收起來,“皇上,眼下還沒判呢。”
可姜湛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道:“沒關系的,裴鈞,朕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殺了瑞王,朕也絕不會怪罪她。瑞王毆妻之事簡直丢盡皇族顔面,他就算活着也永遠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後總會壞我們的事,倒還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舉,也算是誤打誤撞幫我們一把了。”
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裡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别回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閑一世,朕絕不過問。”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麼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極力平靜地說,“難道隻有皇族的顔面是顔面,我裴家的顔面就不是顔面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隻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的聲名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麼罪?!”
“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姜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曾說過,有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隻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于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麼差别?”
這話叫裴鈞的眉頭一跳:“……你說什麼?”
“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麼?可卻隻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隻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麼幹系,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麼區别?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
姜湛似乎費解他怎麼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着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裡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
——拖累?頂罪?送走?
——是誰犯罪,是否犯罪,都不要緊?
那廂姜湛還在徐徐說着,可裴鈞卻一時忽覺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們隻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地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唇,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着: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
而皇權隻是需要一個人去死。
這很值得了。
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于不可抑制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
“姜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姜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麼會舍得是你——”
“你又怎麼會不舍?!”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于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舍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懷疑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姜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隻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姜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掌拍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擡手便将那禦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面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回滾而展開了一頭來——
而那上面,正寫着兩個金墨提就的字:
婚書。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來,看向裴鈞的雙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漸起的绯紅:“我今日尋你來,本是為了要告訴你,我要納妃了……裴鈞,我要納妃了!哈靈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貴妃,否則往後的戰馬和貢銀他們是一分不會給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一時為新政,一時為鄧準,一時為裴妍,一時為你外甥,你何曾顧得上我?我在你心裡又是什麼位置?!”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嗎?裴鈞,是你說你會幫我坐穩這皇位的!可今時今日我信你、縱你,在你眼裡又算什麼?我們算什麼?!”
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筆都往裴鈞腳邊摔去,卻氣得不夠,又擡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掃落在地上,叫帳中霎時充斥刺耳的碎瓷聲,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來,臉色愈見通紅道:“你……咳!咳咳……你給我,滾出去……”
他擡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顫手指向帳外,向着裴鈞再度暴喝一聲:“給我滾!——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