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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其罪二十 · 僞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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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鈞聽了一愣,把姜煊放下來,扯過他胳膊問:“你剛才怎麼不說!”

他一急之下音容都厲,姜煊剛平複一會兒,被他這麼一吼,嘴一癟就又吓哭了。

孩子擡手擦過眼淚拉了把鼻涕,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忽而向一旁的姜越擡起手求救:“舅、舅舅好兇,要叔公抱……”

男孩兒手上眼淚鼻涕一把抓,裴鈞看着都糟心,便把他小爪子給摁下來,剛要繼續嚴聲問話,卻不想向來愛潔的姜越竟上前一步,把他擠開,還真彎腰把姜煊給抱了起來,又從懷裡掏出張雪白的絹子,輕輕替姜煊擦起臉來:“好,叔公抱,叔公抱,煊兒不怕了。”

一邊這麼哄着,他一邊側頭無奈地看了裴鈞一眼,歎氣,又溫聲勸姜煊道:“煊兒的舅舅不是兇,他是擔心你母妃,才急了一些,煊兒不要怕舅舅,好不好?”

“他,他之前都、都不擔心……才害,害母妃……都怪他……”姜煊抽抽搭搭哽不出一句完整話來,趴在姜越肩頭哼哼唧唧,像隻小猴子。

裴鈞皺眉從姜越手裡抽過絹子來繼續給這小哭包擦臉,一邊頭疼地說着“别哭了”,一邊喃喃一句:“王爺和這小子倒挺熟。”

而年輕的皇叔公姜越隻擡手給姜煊理了理散亂的小襖子,很平常道:“瑞王府常年有家宴,我見煊兒的時候,怕是比你還多的。”

聽着面前這一大一小一口叔公一口煊兒叫得好不親近,裴鈞忽心想:若是按照輩分,他這舅舅輩兒的豈不是要叫姜越一聲叔?這念頭一起,一時叫他背心兒都起了冷汗,好在下一刻終于聽姜越将話頭引回正路,輕聲問懷裡的孩子道:“煊兒說那湯原本是給母妃喝的,那煊兒知不知道母妃手裡的藥粉是做什麼的?”

姜煊扭臉躲開裴鈞的手,紅着眼睛向姜越搖頭:“……不知道,我隻知道母妃的藥過年就開始吃了,都是倒在湯裡喝的。今日嬷嬷熬來了湯,母妃也是倒了藥粉進去要喝,可倒了一半兒……父王忽而行獵回來了,母妃就趕緊收了藥。父王看見湯,說正渴了,端過去就喝,但喝了幾口忽然就大叫肚子疼。母妃被他吓着了,連忙起來要看看他,手裡藥也掉在地上,可這時外面的侍衛也跑進來,看父王倒在地上吐血……他們就說,說是母妃害了父王……”

孩童能看明白的東西是很少的,說的都是極為直白的實情,可言語中的蛛絲馬迹卻依舊讓姜越與裴鈞對視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地想到:若是裴妍想用藥粉毒殺瑞王,那湯就該是專程給瑞王喝的,然而卻不是,且瑞王喝湯時,裴妍并未出言制止,很可能裴妍并不知道湯中有毒,那麼瑞王喝湯後腹痛毒發,或許也是她絕沒有想到的,這才會慌亂到連手中藥粉都落在地上,成為了衆人指認她行兇的力證。

裴鈞和姜越早年都受法學大儒張嶺指教,對朝中律法和刑訟都了如指掌。他們知道姜煊的話如若都是實情,那麼雖然可以推斷裴妍并沒有想要用手裡的藥粉毒殺瑞王,可是,卻并不能證明裴妍沒有殺害瑞王。因為那碗湯依然是有毒的,事發之時的帳子裡,除了死去的瑞王,又隻有一個對死者心懷怨憤的裴妍和尚未懂事的姜煊,故而隻有裴妍是有行兇能力的,而如今又有了足夠的動機,這想要脫罪,那怕是要比脫層皮都難上百倍。

姜越和裴鈞不再說話,彼此神情都是凝重,這叫姜煊心急之下拉着姜越的衣襟道:“叔公,母妃是好人,母妃對姨娘和下人都很好的,她不會害父王,是父王他老欺負母妃……不關母妃的事。”

“叔公知道了。”姜越低聲安撫他,擡手擦去了他頰邊的淚珠,輕輕道,“叔公和舅舅都會幫她的,煊兒這幾日就乖乖跟着舅舅,不讓母妃擔心,好不好?”

姜煊聽了,吸吸鼻子看裴鈞一眼,過了會兒才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這時帳子裡的親王一行出來了,打頭的是泰王,出來也抱抱姜煊柔聲安慰,而目光掠過一旁裴鈞卻自然沒有好臉。最後出來的蔡飏也面色鐵青,剛問了裴鈞一句瑞王後事的安排,就碰見馮己如正從守軍倉庫找了繩尺來,于是也沒再問下去。

馮己如請裴鈞先和他進去給瑞王量身子,裴鈞便看向姜越,見姜越在一衆皇親間抱着姜煊對他點點頭,他便放心下來先進了帳子。待完事後出來,門口的一堆人已經散了,他叫了人去知會崔宇來擡屍,便走去姜越身邊連連謝過,這才擡手要把姜煊接過來。

姜越小心地把姜煊遞去裴鈞懷裡,裴鈞接的姿勢十分防禦,因為他原以為姜煊還要哭鬧、還要打他,可不料,這一回孩子不僅沒哭沒折騰,竟還乖乖摟着他脖子軟軟叫了聲舅舅,末了還擡起小手,摸摸他臉說了句:“舅舅受累了。”

裴鈞立時挑眉看向姜越,是真想知道這奸賊頭子到底給娃娃灌了什麼迷魂湯,竟叫這小魔王都轉性了。而姜越見他這模樣,卻不由有些好笑道:“我沒做什麼,煊兒本就是很乖的孩子,之前是對你有誤會罷了,今後你們多處處,他也會知道你是好人。”

正說到此,世宗閣那邊來了人,說瑞王身亡的一幹涉事人等都關押好了,要請姜越過去與三司的人一道審案。于是姜越便和對他依依不舍的姜煊告了辭,目光又看向裴鈞,略有歉意道:“忽發此事,也算我對你食言,沒有替你看顧好王妃的——”

“王爺别這麼說。”裴鈞連連止他,“此事怕是場陰差陽錯,又如何怪得了王爺?如今她被看押起來,眼看又要勞王爺費心周全,倒是我不知該如何謝過王爺才真,王爺切切别再自責。”

“你我不必計較這些,如今查明真相幫王妃脫罪才是要緊。”姜越擡手拍了拍他抱孩子的手臂,看向他懷中的姜煊道:“煊兒,叔公馬上就要去看看你母妃了,會告訴她你一切都好,煊兒就好好跟着舅舅,幫舅舅查案子,好不好?”

姜煊用力點頭,還一臉嚴肅地伸出小指和姜越拉了勾。

裴鈞眼看這爺孫倆如此膩歪親厚,是真沒想到姜越這人平日瞧着怪冷清,對孩子卻有這樣好的耐性。他看着姜越筆挺的背影随同守軍一起消失在營地帳篷間,也是在抱着姜煊轉身的一刻,才突然想起——

姜越方才……好像說他裴鈞是個好人?

——他,裴鈞,好人?

裴鈞荒唐地低笑一聲,又想起方才在馬球草場上抱住姜越腰身的那一刻,不免歎息搖了搖頭,謄出一手叫了人往他所在的帳子邊再搭一個新帳,這便抱緊了小猴子似的姜煊,順着營間雪地慢慢往回走了。

在新帳中安頓好姜煊,裴鈞查了禮部随行人員的單子,見過年時被他委托去給裴妍看診的吳太醫也正好随行了,便找了方明珏來替他看着外甥,捏了捏姜煊的臉簡要囑咐兩句,便匆匆趕去了太醫所在的營區。

吳太醫正憂心忡忡地從帳中打簾出來,一見裴鈞,眼睛都一亮,急急就迎上來:“裴、裴大人,我這正要去找你呢。王太醫幾個剛被刑部尋去查藥了,聽說是瑞王妃在湯裡下藥毒殺了瑞王爺?這這這,這豈非叫我——”

“我也是為此事來的。”裴鈞強忍不耐,把他拉到人少的地方,壓低聲音問:“吳太醫,您過年時候給王妃診脈,她身上究竟有什麼毛病,您又開了什麼藥給她?是不是讓她磨成藥粉就湯喝?”

吳太醫一驚:“莫非王妃是用了那磨粉的藥殺害瑞王?”

“王妃是否行兇暫無定論,”裴鈞雙目緊盯着他,淡而寒涼道,“可如若不能證實那藥粉無毒,就定然與你脫不了幹系。”

吳太醫登時吓得腿都軟了,趕緊扶着一旁的木樁子坐下,放在膝上的手都抖起來:“裴大人呀,那那那——那藥粉确然是沒毒的,隻、隻是若要叫人知道了那是做什麼的藥,我這項上人頭也一樣不保啊!”

他忽而拉着裴鈞的手臂就撲通跪下了,出口的聲音都猛顫着:“裴大人!您可得救救我,是您當初要我去王府的呀,我、我隻是想着我家丫頭明年就出嫁,想多給她添份兒嫁妝,也就收了王妃的節禮,這才……我隻是——”

“你先回話!”裴鈞一把抓住他手腕,失了耐性的聲音狠厲而冰冷,一字字道,“吳太醫,我叫你去,是去給王妃和世子診脈調身子,你也告訴我她别無大礙隻需将養,可你開給她的,究竟是不是養身子的藥?”

吳太醫在他眼神的威壓下抖得更厲害了,頓頓搖起頭來:“不,不、不是……當日我去,診見王妃身上有傷,就猜是瑞王爺下手打的,王妃要我封口,我也真不敢告人,便應王妃所言開了些祛瘀膏和活血散給她,要走的時候,王妃又留下我,叫人封了一箱彩禮來,說是賞給我女兒作嫁妝,隻問我……有沒有能常服的避子湯藥……”

“避子湯?”裴鈞聞言頓時怔忡,手上一松,吳太醫便脫力跌坐在雪地上。

“是,那、那是避子湯。”吳太醫面上已是全然的慘白和哭喪,此時自暴自棄地擡手一擦老臉上的淚,繼續道,“王妃說瑞王府一幹内眷都被王爺施暴,就連小世子也不得幸免,故而她是再不想要生孩子出來受苦了,就叫我開些藥給她避子……可任誰都知道,給皇家人開避子湯那豈不是約同于謀殺皇嗣?我哪兒敢哪?可王妃又說自己已年老色衰,瑞王爺府中妻妾成群、新人常笑,也不差她一人沒了肚子,此事絕不會被人發現……說着,又更拿出許多金玉之物添在箱裡,叫我苦了自己也别苦了女兒,我這老糊塗了一時鬼迷心竅的,我就……哎!”

他痛苦萬分地捂臉搖頭,直是追悔莫及地哭起來:“開給她的藥是浣花草方,還為了避人耳目,才囑她磨粉就湯,這便不必命人偷偷熬煮了,可誰知避來避去終是避不過,今日竟惹了這樣一樁大事……”

“我不管那是避子湯還是什麼藥,隻要不能毒死人,你就得去刑部給她作證。”裴鈞冷着臉将他從地上扯起來,微微俯身湊近他跟前,慢慢命令道,“既然你收了她的錢,如今就别想把自己摘出去,明日一早我就讓崔宇來提你問話,你最好是一五一十——”

“可這說出來我就是死啊!”吳太醫惶恐掙紮起來,雙眼懇求地望向裴鈞,“裴大人,裴大人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還有媳婦兒孩子,還有老母親,我可不能——”

“那你開藥的時候怎沒想過不能?你睜眼說瞎話騙我的時候,怎就沒想過不能?”裴鈞一手長指穩穩掐住他胳膊,其暗力極大,叫吳太醫疼得龇牙咧嘴也根本掙脫不開,又毛骨悚然地聽裴鈞繼續冷笑道:“吳太醫,是我平日裡對你太客氣,還是幫你把路鋪得太舒坦了,竟叫你也學會了這麼兩邊收錢還不樂意做事兒……你就不覺得手抖麼?胡黎替我去打理你們太醫院的時候,難道就沒有告訴過你——騙我的人,是什麼下場?”

吳太醫跪在地上拉他的手,拼命求饒道:“裴大人,您大人大量,您行行好,我真的隻是一時迷了心竅,往後我再也不——”

裴鈞一把打開他的手,不想再和他浪費唇舌,隻簡短咬牙道:“你作證,一個人死,不作證,一家人死,你該是知道要怎麼選的。”眼看吳太醫雙目之中冷然的惶恐已轉化為絕望,他卻隻抽了抽唇角,補上一句道:

“你也别費心去說謊僞證或連夜逃跑了,否則……我就要尋人去見見你那戍邊的兒子了。”

#

昏黃日暮來臨,山谷中素白營帳間一一亮起篝火與燭燈,映得整片營地在小月下的草野上直似一汪漂浮漁火的海面,而營中此起彼伏的人聲便如流水般和風飄來,輕而綿密,并不是每一句都能聽清。

裴鈞别過吳太醫又去找了趟馮己如,待确認過瑞王後事的安排,便踱去關押裴妍等人的營地西北角看了看。

那裡周遭都是重兵把守,三司與姜越所領的世宗閣都還在臨時支起的大帳中審人,外面便不會有人放他進去,裴鈞也不想因此落得個妨礙公務的口舌,免得叫旁人更抓住把柄為難裴妍。

擡頭間,天色已然入夜,他便決定先暫且回去瞧瞧姜煊,待晚些時候姜越或崔宇出來,再尋他們問問情狀。

如此,他一路從西北又往他所住的西南角營地走去,所想的都是那西北角中的審訊裡該當都是何種黑暗,可經過中線時,卻又清楚聽聞營地主帳中傳來皇家貴族笙歌夜宴的歡笑。

他忽而隻覺得累。

當他回到新搭給姜煊的帳子外時,見方明珏正站在門口,一邊剝紅薯吃,一邊盯着帳子裡一個别處撥來的嬷嬷哄氈床上的姜煊擦臉。

方明珏見裴鈞來了,連忙回身同他問了問情狀,又低聲道:“大仙兒,你家外甥一口晚飯沒吃呢,就說要見王妃,怎麼哄都不應,見不着就說要見你,這都到了他們娃娃該睡的時候了,可人嬷嬷來哄他半天他也不擦臉,你說急人不急人?”

裴鈞還沒說話,帳子裡的姜煊卻是個耳朵尖的,聽見響動就向外看來,一看見裴鈞就大叫聲“舅舅”,穿着個襪子不趿鞋就撲來抱住裴鈞大腿,着急忙慌地問:“舅舅,母妃怎樣了?你見着她沒有?母妃身上還疼不疼?關她的地方黑不黑?母妃怕不怕……”

這小祖宗吐出了一肚子的問,神情焦急又認真,叫裴鈞聽着看着,不由暗暗歎了口氣,向方明珏道了謝,讓他再幫自己拿些衣裳用度過來,這才把姜煊給一把抱去床上放下,又從嬷嬷手裡接過帕子,擡手就給娃娃擦起了臉,學着白日裡姜越的語氣哄他道:“煊兒,你娘的事兒還要慢慢處的,舅舅先帶你睡覺吧,好不好?”

“可我睡不着,我擔心母妃。”姜煊從他手裡的熱帕中掙出臉,一雙哭成小桃兒似的眼睛眨了眨,溜黑眼珠盯着裴鈞,拽了他袖子道:“舅舅,你救救母妃吧……壞的是父王,母妃是好人,母妃很可憐的,她沒有害父王。”

明明還是這樣小的一個孩子,可張口說起的,竟已是父母相傷的慘烈家事,這叫裴鈞心中不知該如何去平靜,隻覺是頭些年中從未操心過的這些事務,忽而在今日全數襲擊了回來,叫他心口發痛、頭皮作麻,此時皺着眉将帕子遞給嬷嬷新絞幹了,又落手扯掉姜煊的襪子,抓了他一雙小腳丫細細擦暖和了,塞去被窩裡,這才把帕子遞還給嬷嬷讓她退下。

“你餓麼?”裴鈞問姜煊。

“我不餓。”姜煊搖頭,依舊執着道,“我想見母妃。”

裴鈞擡眉看他一眼,歎氣:“不餓就先睡覺,要見你娘也是明日的事,你早些睡,明日的事就早些來,懂嗎?”

姜煊似懂非懂地點了頭,乖乖由着舅舅解下外袍,而裴鈞剛将他袍子拉下來,卻聽一個東西叮當一聲就落在被面兒上,拿起來迎光一看,竟見是個小指節大的玉鈴铛,雕工精美還伴了根穗子,顯然不是什麼俗物。

姜煊見這鈴铛落出來,連忙劈手就搶過去道:“這是七叔公送我的,可不能弄丢了。”說着就把鈴铛放進了外袍内襟的一個小小的暗袋裡,放好還拿手拍了拍。

他拉開那暗袋的時候,裴鈞看見裡面還有一支短短的小笛子,便挑眉問姜煊道:“那小笛子也是你七叔公送的?”

“嗯,七叔公可好了,他還給我畫畫兒呢。”姜煊一面點頭答了裴鈞,一面想了想,忽而認真問:“舅舅,你會救母妃的,對不對?”

裴鈞看了他一會兒,擡手摸摸他腦袋:“會的。”

姜煊聽了,眉頭終于松開一些,擡手就再度摸去了那個暗袋,把裡面那隻小笛子拿出來放在裴鈞手心裡,又把裴鈞手指卷起來握住那笛子,十分珍重道:“那這個就送給舅舅了,就當煊兒謝謝舅舅的。嗯……這個小笛子我好喜歡的,舅舅可要好好留着,不許弄丢了,也不許送别人。”

“送個東西你哪兒來那麼多話說?”裴鈞啞聲同這孩子笑了句,“怎麼,你還想再要回去啊?”

豈知姜煊竟順着他話就點了頭,還小心翼翼問他:“往後我要是乖,舅舅能不能把小笛子再還給我?”

——能不能?難道誰還要貪你根破笛子麼?裴鈞簡直是哭笑不得,卻也隻好順着他說行行行,握起那小笛子來,便把姜煊整個兒都塞進被窩毛氈裡:“好了,你要是睡得乖,明早舅舅就還給你。”

可姜煊一雙小眼睛露在被子邊上滴溜溜盯着他,卻仍舊道:“可我睡不着,舅舅,我想母妃。”

裴鈞還沒說話,這時候一旁的帳簾打起來,是方明珏幫他拿了衣裳用度過來,聽見姜煊的話就問:“那世子殿下睡不着的時候,王妃娘娘一般都怎麼哄你啊?”

一說到母親,姜煊眼裡頓時柔弱又悲傷,小臉而轉向裴鈞道:“母妃都會給我唱歌的……”說着,他懦懦哼了兩句小調,叫裴鈞聽來隐約覺得熟悉,好似是首江北童謠。

從前他和裴妍還小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常常哼這小曲兒讓他們安眠。

姜煊見舅舅有了絲恍然神色,就連忙央求起來:“舅舅肯定會,舅舅給唱,舅舅給唱!”

裴鈞覺得大男人唱安眠曲兒是真難為情,正要拒絕,誰知身後的方明珏卻不住捅他後腰使眼色,已哄起姜煊道:“唱唱唱,你舅舅唱歌可好聽了,這就給你唱。”說完又跟裴鈞耳語,苦口婆心道:“你就唱罷,你再不把他哄睡了,你信不信他能折騰你一晚上?這跟我家閨女兒一樣樣兒的。”

裴鈞轉眼看向姜煊,見男孩兒盈盈的雙眼中滿是期盼,一個“不”字便也說不出口了,不得不在心内一陣嚎啕哀歎,最終還是換了個姿勢,認命坐去姜煊床頭上,舒出口氣來在外側半卧了,伸手拍拍娃娃的後背,靜靜回想了一會兒,才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起了記憶中早已模糊不堪的故鄉小調。

不一會兒,姜煊攥着他袖子漸漸睡着,方明珏坐在旁邊看着這娃娃都覺得可憐,不由低聲啧啧道:“大仙兒,你說這小世子和瑞王爺……到底有沒有點兒父子情哪?”

“誰知道。”裴鈞潦草應了句,輕輕從孩子手裡抽出袖子,回頭看向方明珏:“苦了你幫我看孩子,你也累了,就早些過去睡吧,我今晚上就跟這小子擠擠。”

方明珏歎氣應了,這便打簾子出去,隻說要裴鈞先别多想,晚上好好休息。裴鈞應了聲,見他出去,便又回頭看向被窩裡已然熟睡的姜煊。

在燭燈下細細打量姜煊小小的五官,他一時隻覺這孩子的眉眼是像裴家人的,可鼻骨和下颌屬于姜家人的那份明朗輪廓,卻也已埋藏在帶着嬰兒肥的幼嫩肌膚下,待長大了,定然會愈發瘦窄而筆挺,想也是個美男子了。

這樣漂亮乖巧又活潑的孩子,是他裴鈞的親外甥,而這一刻,竟是他兩世以來第一次這樣近地,與這孩子這樣相處。

眼前的姜煊是這樣鮮活,這樣粉雕玉琢,和前世那個躺在柏木棺材裡青唇白臉的小家夥全然不同。這個孩子會說話,會哭,會叫,會喊他舅舅,機靈又多動,想來鬼點子也不少……

就是太皮了。

裴鈞此時忽而不可抑制地想起,從前十五六歲他在忠義侯府的院兒裡練拳時,未嫁的裴妍總是常常要換衣裳跟他一齊練。彼時他從來都不明白,裴妍當年一個大丫頭做什麼非要跟他這男孩兒一起練武,故還曾作了笑話鬧她道:“裴妍,女人家哪兒有你這麼練拳腳的?你這樣以後是想打夫君還是打孩子呀?”

那時裴妍一邊仰頭拿紅繩束發,一邊流轉了妙目瞪向他笑:“姐姐我一起打!連你一起打!”忽而束好了頭發就追着裴鈞滿院子跑叫,逗得一旁來做客的曹鸾和梅林玉都哈哈大笑。

可那時的他們,又豈知十年之後竟是此景呢?

裴鈞正陷入心忡間,不料帳簾此時卻再度從外面撈起。

冷厲的寒風刮進來。裴鈞回頭,竟見是姜越拿着個木匣走了進來。

#

姜越清淡的目光落在裴鈞懷中小孩兒的臉上,看了會兒,才又轉頭看向裴鈞,低聲簡短道:“我來給你換藥。”

裴鈞直起身來,姜越已然搬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低頭打開木匣取藥瓶。

“案子還在審?”裴鈞輕聲問他,“裴妍怎麼樣了?”

姜越歎息:“人還在審,崔尚書走不開,我就讓泰王換了我下來,好先來與你說一聲:眼下正在審瑞王的侍衛,你姐姐已審過,今夜應是不會再提訊了。”

他說着,手下已把需要的藥和紗布都擺在了裴鈞大腿邊的被面上,忽而坦然向裴鈞伸出手,擡眉看來。裴鈞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說換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左手遞給他。

姜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來,将裹好的紗布一層層慢慢揭開,繼續道:“刑部拿湯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湯是有毒的。王太醫他們驗了王妃手裡的藥粉,”姜越說到此處,擡頭略帶不安地看了裴鈞一眼,才道:“那藥粉是無毒的,可卻是——”

“避子藥,浣花草。”裴鈞壓低聲音接了他的話,煩悶地一歎,“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姜越的目光道:“過年前給裴妍診脈的太醫,是我叫去的,吳太醫。”

姜越聞言頓下的動作,眼神一搖:“那是你讓他——”

“不。避子湯的事并非我授意,是裴妍不想再給瑞王生孩子,才買通了太醫給她開的。那太醫收了錢自然怕我知道,便也瞞着我,我是方才去找他才問清楚的……”

裴鈞鎖起眉頭,疲憊又心煩地絮絮起來:“我隻是想知道他們娘兒倆近況,這才叫了個太醫去替他們診脈,若我那時沒這麼多事,眼下裴妍說不定——”

“說不定還在瑞王府受苦。”姜越陡然出聲。

裴鈞倏地擡頭看去,卻見姜越已又低下頭了,眼梢長睫的尾羽投下一絲影子,眨動間仿似燕子扇了扇翅膀,靜谧而快。

帳中忽而沉默,裴鈞看着姜越取下血污的紗布放在一旁,又從木匣中取出一把仙鶴模樣的小鐵剪來,将嶄新的紗棉比照傷口剪作同等大小的三塊,又拿出一瓶和晨間全然不同的藥來,沉聲道:“這藥加了些天竺葵粉。”

見裴鈞目露疑惑,他便又加了句:“天竺葵能止疼。”

“……你新找的?”裴鈞看着他揭開瓶塞倒出藥膏來,忽而發覺他這一整套東西都不再是早上用過的。

可姜越隻淡淡應了一聲,沒多說話,接着就擡手将三塊上了藥的紗棉疊好敷去他手臂,又拿出新的紗布長卷來替他包好,這才放下他袖子撫平了褶皺,周全地将用過的剪子紗棉重新收回木匣。

“藥換好了,”他拿起木匣要站起來,“那我就先回去——”

“姜越。”裴鈞忽然起手按住他手腕,看了眼他手裡的匣子,“我傷的是左手,要不你把藥留下,我自己也能上的。”

姜越起身的勢頭被止住,坐回椅中看向裴鈞,把手腕慢慢掙出來道:“不必了,近來多事之秋,我留着藥也有備無患。”

“你還想着受傷呢?”裴鈞唇角溢出個短暫的笑來,卻也知道姜越此言雖不真,卻也不假。

姜越見他沒了話,又起身要走,卻被裴鈞再一次按下來:“姜越,你等等。”

姜越又被按回椅子上,不由在裴鈞探究的眼神下,微微扭頭避開了視線。

“姜越?”裴鈞偏頭追到他目光下,稍稍睜大眼逗他:“晉王爺?”

姜越垂眼睨向他,卻不料裴鈞忽而向他一笑,寬慰他道:“好了,你别自責了。”

姜越聞言愣了愣,下瞬又轉過臉去,低頭沒說話。

“你那侄子的年紀比你還大呢,他打了裴妍是他有毛病,同你沒幹系。”裴鈞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他目色微動地再度看過來,這才慢慢再說了一次:“你别想了,姜越,這不幹你的事。”

姜越看了他一會兒,忽而道:“之前煊兒在路上叫你救他母妃,實則我也聽到了……如若那時我就——”

“我老早派了太醫去,瞧出了裴妍挨打都沒能救她,你那時候就算在意了又能做什麼?徑直把你那大個兒侄子揍一頓不成?”裴鈞無實意地笑了笑,見姜越終于沒有要避出去的意思,這才從他腕上慢慢收回手來,略有蒼涼地歎了一聲道:“姜越,你眼下或許還不能明白……有些事兒真他娘是命,命裡合該發生的,人躲得開這個,也躲不開那個,裴妍這事兒也一樣。如今出了此事,你姓姜,卻還能想着幫她脫罪,我已經謝謝你了。”

姜越搖了頭,垂眼道:“是姜家對不住你們,對裴将軍當年之事,你姐姐之事……都是。”

——那我上輩子也算是了,還真是一家都栽在你們姓姜的手裡。

裴鈞心中一哂,咧了咧嘴角,跟姜越說起他之後的打算:“我明日會讓吳太醫去作證,說王妃尋藥隻是為了避子,從未對瑞王起過殺心。”

“我料你也會。”姜越低低地笑起來,“朝中總說‘守法莫如張、破法唯有裴’,裴大人這是又要把法理玩上一玩了……你這是想先給王妃換個罪名?”

“不錯。”裴鈞直覺與這人說話頗省事,便略有欣賞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刑律裡謀殺皇族等同謀逆,若是淪為嫌犯,在舉證上無需三司證明嫌犯有罪,卻要嫌犯證明自己無罪——這于裴妍此案的勝算極少,如若罪名坐實,判刑就是個死,可若将罪名換為避子就不一樣了……”

“謀逆是國法來判,避子卻遵皇族家規。”姜越點點頭,“此罪就算坐實,你姐姐也未必就不能活下來,隻要拖回京城,四方人脈一周轉,不定就會有轉機,可怕就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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