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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其罪二十一 · 變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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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胡黎終于聞聲掀簾進來,一見帳中的狼藉景象,眼睛都瞪大了:“哎喲裴大人,您這是怎麼惹了皇上生氣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滾開!”姜湛擡手便推他一把,在厲咳中再度憤恨地看了裴鈞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後了。

胡黎還想來勸裴鈞服軟低個頭,可裴鈞此時卻是再不想于這帳中待下去。

他不等胡黎說話,也不再管屏後的姜湛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咳嗽,隻冷着臉就轉身掀簾出了帳去。

一時他差點與帳外端了鐵爐烤兔而來的雜役撞出個熱燙滿懷,待險險避過,他才終于想起,此行前來,其實他原本隻是被姜湛招來,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獵殺的兔子的。

#

入帳前僅存的餘晖此時已盡數褪去,墨藍的夜色漸漸漫上天際。

裴鈞悶頭疾走到一處空地中,在周遭冷風火炬裡深作呼吸,擡首隻見半輪凸月挂在穹頂,周邊寒星四散,飛雲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軌迹,而低頭間,所見足下雪地上卻有極雜亂的腳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自前後左右,往南北東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際遇。

隻不知這些印迹都是何時留下,亦不知這一個個腳步都是誰疊了誰的、又誰踩過誰的,更不知當中可有人曾交會并行、可有人曾費心追趕、可有人曾駐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風塵中雙雙勉力奔赴着,卻隻來得及回頭相望疾呼個名字,就漸漸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裡……

他開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擺被潑上的菜漬湯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這樣扔砸東西,還是姜湛十五歲的時候。

那是姜湛登基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輕的皇帝卻依舊畏懼朝臣非議,便還是屢屢稱病不敢上朝,這自然讓軍政大事都被内閣和蔡氏握在手裡,幾乎從不在禦前定奪了。

那時的姜湛因此而苦惱,因此而困頓,卻依舊将自己縮在帝宮中,從不敢伸頭動作,終至一日,裴鈞看不下去了,便起了個大早去了崇甯殿裡,把姜湛罩上寶珠龍袍就扛上肩頭往朝會大殿裡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極度驚慌的掙紮中,一把将這毫無準備的少年天子推進了殿裡,推到了滿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頭接耳的沸議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禮監的掌事後知後覺叫出聲“皇上駕到”,滿殿官員便都生疏而驚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萬歲。

眼見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頭看向裴鈞,連身子都發起抖來,那一張白皙又巧美的臉上眼睛紅着、睫羽顫着,雙唇都失了顔色,無不像是在說:“我要回去,裴鈞,你快帶我回去!”

可裴鈞卻隻是站在殿角龍屏後的陰影裡,向姜湛嚴厲地揮了揮手,低聲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個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雖然他上禦階時差些跌倒,可總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邊的檀木架,最終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裡,按捺着顫抖的喉音,學着裴鈞平日教他的話,說了句:

“衆卿平身。”

那日下朝後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氣,在禦書房裡一邊咳嗽一邊大罵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面前出醜!你和他們沒什麼不一樣!”又在他的好言規勸中砸了他一身筆墨紙硯,将他身上都砸出幾塊兒青來,最終還是太醫來了又走了,給姜湛上了針砭,姜湛也累了,由得他哄好在榻上安睡,這一場大戰才算個止。

後來他便開始強拉着姜湛去講武堂聽課、去世宗閣議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飯了,而姜湛的怒氣雖也再有過,卻又漸随着年歲增長,而日複一日在龍袍下平靜了,最終,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裡的先皇先祖一樣,在雕梁畫棟的恢弘宮殿間,變成了一個沉浮在權勢漩渦中,再不動聲色的皇帝。

而再往後的三年,五年,十年……當裴鈞以為他已将這昔日驚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終于也可以放手為其歸置左右權勢、掃明天下的時候,姜湛卻因他手中經年累積的種種權勢,萌發了對他的猜疑,如此便開始徐徐脫離了他原本設定的軌迹。

裴鈞如今回頭去想,當他奮力把姜湛往前拉動的時候,同路的姜湛或許也曾掙紮拒絕過,也曾勉力追趕過,甚至在追不上時大聲叫喊過他的名字、對他發過脾氣,可慢慢地,當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勢也不允許他停下來多做解釋時,他便總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時候,就一切都清楚了。

豈知他們二人間拉開的差距裡,卻漸漸湧入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事,慢慢叫他們隻能雙雙隔着喧嚣與動蕩,雞同鴨講地匆匆讓彼此保重、讓彼此信任,到最後,終叫“忠無不報”和“信不見疑”面對皇權和取舍……皆徒虛語爾。

他們走散了,散得那麼離譜卻從未發覺,而時至今日隔了光陰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鈞才終于明白,原來前世那條鋪在他和姜湛腳下的路根本從一起始就注定了結局:原來他們本以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靈契合的樁樁件件,至此看來,卻是他從不懂得姜湛,姜湛亦從不懂他。

原來同路者,從來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後三年裡,他北上南下、議政點兵,與姜湛言談大多寄于書信,每每還在篇末故作松散地問起姜湛最近生兒子了沒,敦促他要快些生個皇嗣安穩民心。一開始,姜湛總還耐心回複、撒撒怨氣,後來卻漸流于公事,再往後,若不是胡黎偶然代書幾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麼,在那從睜眼到閉目都不得閑的三年裡,他究竟有幾次見過姜湛呢?一隻手能數過來嗎?可在那屈指可數的幾次相見裡,他卻已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變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宮裡召見過他最後一次。二人依舊效同魚水,盡鸾鳳之歡,末了,姜湛半阖雙眼趴在他胸膛上,一雙潋滟的眸子望進他眼裡,很認真地問他:

“裴鈞,你還在幫我嗎?”

那刻他給了姜湛極為肯定的回答和懇請他再度信任的話,他輕柔撫過姜湛發梢,動情吻過姜湛唇角,而幾息的溫存散去後,數月一過,秋來冬至,等待他的,卻是在刑台上斷絕萬念的一斬。

鍘刀落下前,他跪地示衆、低頭所見的刑台木隙間,不是腥碎經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徹骨的霜雪……

那時他臨終一望,才覺年輕時他為了姜湛總可以即刻就死,就算曆一身千刀萬剮都不會退半步,卻從未想過千刀萬剮和死亡并不是一個表情達意的方式,而僅僅是他前生悲慘故事的結局。

今時今日,他與姜湛這一番吵鬧,無疑隻證明這場孽債,遠比他曾想過的還要荒謬。

不知不覺,回去的路繞了遠,待裴鈞終于醒神,獨行回姜煊所在的帳子時,但見帳中已點起了燭火,燈光投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在帳布上微動,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簾進帳,一時卻聽裡面方明珏正在問姜煊說:“……那怎麼就喜歡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麼好的?”

裴鈞腳下一止,不禁站在簾外,擡手勾起一些帳簾挑眉看進去。隻見姜煊正在床上盤了小短腿,叮叮當當搖着手裡的玉鈴铛,神氣滿滿地沖方明珏道:“你瞧,這個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見方明珏無奈點頭,他便繼續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來府裡看我,還都給我帶漂亮的東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繼續循循善誘,“怎麼昨日對你舅舅就又打又撓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姜煊聽言就有點兒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兇啊。舅舅還不還我小笛子。”

這時娃娃一擡頭,竟見方明珏身後的帳簾隙了條縫兒,當中正是他口中兇惡無信的舅舅盯着他看,一時直吓得哇哇大叫起來躲到方明珏後面要哭:“舅、舅、舅舅偷聽!”

方明珏好笑回了頭,果見是裴鈞打簾走進來,便隻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着裴鈞一把就将姜煊提過來彈了下腦門兒:“小子,你說我兇?背後說長輩壞話,還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兩大一小逗了會兒笑了會兒,方明珏忽然一拍腦門兒道:“對了,晉王爺方才來過了,看你不在,就留了個東西給你。”

說着他指指桌上,裴鈞順着看去,便見桌上放着姜越給他換藥用的那個木盒。

“他剛走?”裴鈞起身拿過那盒子來看,見裡面東西一樣不少。

“嗯。”方明珏随手往裴鈞來的方向一指,“我見着往那邊兒走的,你沒看見他?”

裴鈞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藥盒子,最終還是搖頭。

——原來他因了姜湛的事情不經意繞了遠路,卻竟和捷徑中的姜越彼此錯過。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着姜煊在後面抱着他脖頸繼續央求着小笛子,心裡卻不可避免地開始尋思:

如若他和姜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姜越呢?

若他與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應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遠和他在同一場朝堂局勢裡,永遠和他你進我退地小心經營着自己的牌面,卻永遠都與他相對而立。這就像是兩條同時走出的墨迹,雖一直都在同一時速,同一張紙裡,也看似齊頭并進,可卻一直是兩條從不交合的線,也許會一直同行,卻永不會在同路中照面,更不會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腳,扭頭卻不相望見,這樣簡單的錯過,就确然是好尋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見裴鈞不理,急起來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終于疼得裴鈞“哎喲”一聲回頭把這小祖宗一手貫倒在床上,都還聽這孩子拍着被衾叫:“還我小笛子,還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還給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鈞咬了牙,面作兇相威脅他,終于讓姜煊嘤嘤嗚嗚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賭氣。

可這時姜煊沒坐在原來那處毛氈上了,卻叫裴鈞發現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墊了個灰貂毛的手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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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誰的?”裴鈞把那手焐拿起來,皺眉問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見,哦了一聲:“是晉王爺的,他方才和你外甥鬧了會兒,大約忘帶走了罷。要不你給人送回去?又不遠。”

可這時應了他的話,帳中燭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鈞眼前閃光間,竟忽似見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時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又沒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問他怎麼了,卻見裴鈞沉聲一歎,把那手焐推到一邊兒去,皺了眉說:

“……還是算了罷。”

下一句才補:“我才打那邊兒回來呢,天寒地凍懶得走了,明日碰見了再給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們還接着打獵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見了。”方明珏往桌邊坐了,從桌上食盒裡找了根肉幹出來嚼,邊嚼邊說:“哎,大仙兒,你還不知道吧?今日晉王爺獵了隻熊呢,下午守軍運回來的時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邊兒看。”

他咬住肉幹,兩手大開大合一比劃,“好家夥,那麼長的刀,就紮在熊心上!這晉王爺可真厲害呀!當年在宮學裡頭,他學問也做得挺好,可說是文武雙全,你說說當年……”

他忽然擡手把嘴裡肉幹拔出來,壓低了聲兒問:“你說當年先皇爺怎就沒把大椅子傳給他呀?可惜了。”

裴鈞瞥他一眼,正要順口說一句“兄弟阋牆呗”,轉眼卻見本該面壁賭氣的姜煊一聽見七叔公的名号,便扭了頭雙眼滴溜溜地向他看來。

裴鈞好氣又好笑地揉了一把這小孩兒的腦袋,想了想,還是改口道:“弟弟哪兒有親過兒子的,換你你能答應?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連個正眼兒都不給的,可一抱着她這寶貝兒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這怎能一樣?”方明珏癟癟嘴,倒不再繼續這大不敬的話了,隻另起道:“今兒吃晚飯的時候老崔也在誇晉王爺呢,說晉王爺待咱們六部的都極和氣,全不像别的王爺頤指氣使。他還問我,說晉王爺是不是對你們裴家特别關照啊?他說,總覺着王爺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來是清冷些,但感覺他待侄孫也好,心也挺熱……哎,從前咱們總跟晉王爺作對的時候,怎就沒覺着他哪哪兒都好啊?”

“還哪哪兒都好呢,你可算了罷!”裴鈞擡手就羞羞他臉,“從前姜——從前晉王爺讓咱們翰林院裁減筆墨費的時候,你怎沒說他哪哪兒都好啊?那時候每月就少了那四兩銀子的貼補,你還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個奸賊的罵他呢,你就說你認不認吧?”

見方明珏心虛地兩眼亂看,裴鈞便又哂他一聲:“現在人家對你笑一笑你就誇人家哪哪兒都好了,你要不要臉啊?要是晉王爺明日沖你揮揮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搖起來了。”

“去去去,你才搖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臉,擡手就又要拿肉幹兒吃。

裴鈞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還吃,不怕積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覺,我今兒累得夠嗆,得早點兒收拾娃娃睡了。”

“這肉幹兒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強權地依舊揭開盒子,偷了根肉幹兒,嘻嘻笑道:“這是晉王爺給你外甥帶的,我也幫你帶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兩根兒怎麼了?”

裴鈞把他手裡那肉幹兒搶回來,盒子關上往旁邊一推:“人給孩子帶的跟你有什麼關系。”

方明珏沖他吐舌頭:“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這一根兒。走啦!”然後趕在裴鈞要脫鞋子砸他後背前迅速溜出了帳子去,簾外還傳來兩聲他肆意的笑。

裴鈞搖頭直歎這方明珏定是在戶部揩油揩成了習慣,這竟是貪都貪到他外甥的肉幹兒上來了。

他一邊想着,一邊順手把奪回的肉幹兒放在嘴裡嚼起來,竟覺這肉質細膩緊緻,鹹香适中,帶些辣味兒,還真挺好吃的。

嚼了兩口,他這沒吃晚飯的肚子就開始唱戲了,終于覺出分餓,心裡便直道姜越這盒肉幹兒來得也太是時候,正好讓他填填飽。

可打開桌上的食盒,他卻見肉幹兒隻剩下一小半兒了,不禁呲牙就罵:“他娘的方明珏……”

然後扭頭見床上的姜煊正兩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氣住了口,下刻出帳去叫了熱水,一邊嚼着肉幹兒一邊等雜役送來水,便起身絞幹了巾帕給姜煊擦了手腳臉,把娃娃塞進了被窩裡,又吃着剩下的肉幹兒看娃娃無比心愛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輕輕撫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樣,極似在懷裡抱了隻溫順可人的小貓。

“舅舅,咱們明天拿去給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問他。

裴鈞把吃空的肉幹兒盒子放回桌上,不怎麼想理他,隻自己也就着熱水漱口擦洗了,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兒給兜頭抱住,疲累閉目道:“睡了再說,睡得乖就帶你去。”

姜煊從他懷裡探出個腦袋,輕輕試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鈞沒睜眼,隻胡亂拍拍他後背,歎口氣:“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給煊兒唱好不好?”

他說完後,遲遲沒再聽姜煊說話。可過了一會兒,他額頭卻忽而覆來一片小小的溫暖。

睜眼,隻見是姜煊輕輕摸着他腦門兒,像模像樣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會兒我來吹燈。”

如此甯靜又簡單的一句話,在這樣一個夜晚,忽而讓裴鈞這七尺男兒直覺渾身一震,一時竟眼眶發燙、鼻頭微酸,好不容易才能呿出一聲:“……夠得着麼你?”

姜煊一無所覺地在他懷裡正兒八經地點頭,又輕輕摸摸他腦袋:“夠得着的,舅舅别擔心了,睡吧。”

裴鈞正要再說話,此時卻聽他身後不遠的帳簾外響起兩聲輕叩,又被人撈起來。

他還以為是方明珏忘了東西才折回來,便沒好氣地一邊玩笑一邊起身道:“肉幹兒我都吃完了啊,你就别惦記了。”

結果一坐起來回頭才發現,那邊半身探進帳子來的,竟然是一身緩帶輕裘的姜越。

“……”

裴鈞突然想咬舌自盡。

睡在裡側的姜煊一看見七叔公,忽地就全然開心起來:“叔公叔公!叔公又來了!”

而姜越站在帳簾邊,抿唇看向帳中榻上未着外衣、襟領半開的裴鈞,自然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又顯然是已經聽見了裴鈞方才的玩笑話,便一時凝在原地不動了。

在這頗為尴尬的氣氛裡,這個一向舉止有度的人似乎有些進退維谷:“……我,不知你已經……我本是……”

說着他暗自着惱地一皺眉,幹脆要放下簾子:“罷了,我還是明日——”

“不用不用,我還沒睡呢。”裴鈞趕忙打起精神,掀了被子就趿鞋起身來,連聲叫住他。

姜越略見僵硬地回過身來,又聽裴鈞問:“有事兒嗎?”

這一刻姜越的眼神在燭火映照下似乎亮了亮,頓了一會兒,才擡手指了指他身後姜煊懷裡的東西:

“我……來拿手焐。”

裴鈞身形一頓。

他不做聲地再看了一遍姜越一身明顯是沐浴後才換上的便服,和姜越一路迎寒走來已微微绯紅的俊臉,這一刻幾乎覺得胸腔裡就似被人拿着木魚的棰頭輕敲了一下,怔愣了片刻才點點頭道:“……罪過,勞煩王爺親自跑一趟了,這本該是我送過去的。”

一邊姜煊從床上爬起來巴巴跑到姜越腿邊,把懷裡寶貝似的手焐雙手捧過頭頂道:“給,叔公。”

姜越接過來摸了摸孩子的頭頂,擡頭打量了裴鈞一眼,微微沉默一時,才道:“東西我拿了,你歇息罷,我就不打擾了。”

裴鈞連忙頓頓點了頭,便見姜越拍拍姜煊後背告辭,轉身就再度撩起了帳簾。

這一刻裴鈞忽而沒頭腦地出聲叫住他:“姜越。”

姜越很快就轉身看回來:“怎麼?”

“……”裴鈞在他清亮又坦然的目光下迅速避開眼去,目光亂移間終于瞥到了桌上的木盒子,便趕忙獲救似的開口了:“藥——對,這藥每回是上多少?”

姜越聽言,輕輕啊了一聲,“是我忘了告訴方侍郎。”然後又很敏銳地捕捉到裴鈞的話外之音,冷靜挑眉問:

“你都要歇了,卻還沒上藥?”

“……”

裴鈞忽而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待遲疑地搖了搖頭,還沒等說話辯解,就見姜越轉身又回來了,走到他身側桌邊斂袍坐下,拍了拍桌沿看向他:

“那正好,我來替你換。”

一時裴鈞隻覺胸口一悸,直如城門破防時的大鼓猛敲,又似千裡草野中的鐵騎踏蹄,正要推說他自己來,卻已聽姜越不容拒絕地再道一聲:

“快過來。”

這一聲就像是捉妖的道士沖他腦門兒貼了一黃符再念出的咒,叫他這半人半鬼的玩意兒老老實實便坐了過去,都是姜越已将他袖口掀起來了,他才驚覺他外甥還在旁邊兒看着呢。

小娃娃姜煊果真很快就湊過來,擔憂極了:“舅舅怎麼受傷啦?”

卻聽姜越一邊取藥,一邊一本正經道:“前幾日叔公遇見了老虎,你舅舅為了救叔公,自己就受傷了。”

姜煊一聽,立即就崇敬地看向裴鈞了:“舅舅那麼厲害嗎,那老虎呢?”

裴鈞沒來得及說話,姜越已經又說:“當然被你舅舅給打死了。”

這叫裴鈞急拉了他手腕:“你别胡說,明明是……”

“哇哇哇,舅舅會打老虎!”一旁姜煊已經徹底興奮起來,托着裴鈞右邊胳膊就叫:“想聽舅舅打老虎,舅舅給講,舅舅教我……”

而這時裴鈞無奈間隻叫他先去床上窩着等,回頭卻見對面姜越正石化般低頭盯着他的左手。

裴鈞順其目光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正紮紮實實地拉着人家拿藥的手,不禁便燙着似的猛然放開了,連連不好意思道:“得罪了,得罪了,我無意的。”

姜越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垂了眼迅速給他換藥包紮好了,收了東西便起身簡短道:“那我回去了。”

裴鈞起身來要送送他,可不穿鞋的姜煊已經又爬下床來要抱七叔公的大腿留人家睡覺,他便隻好一彎腰拿右手撈了姜煊腋下把這猴精兒兜在胸前,可擡頭時,卻隻看見姜越匆匆出走後落下的帳簾。

裴鈞一時竟心有怅然。

這時,他懷裡的姜煊軟軟叫了一聲:“舅舅……”

裴鈞回過神來,皺眉低了頭,卻見姜煊正側臉擠在他胸口上,拿手拍了拍他胸脯道:

“舅舅,你這裡怎麼噗通噗通的?”

裴鈞一愣,連忙把他扔回床榻裡,唬他一聲道:“還不是被你氣的!不穿鞋就到處跑,你要是生病了,你娘罵的可是我。”

他捉了姜煊的爪子就再度把他摁回被窩裡,把這娃娃周身都捂好道:“閉嘴睡你的覺。”

“但想聽舅舅打老虎。”姜煊團在雪白毛氈裡向他眨眼睛。

“舅舅不想打。舅舅累了,要睡覺。”

“但舅舅明明都噗通噗通——”

“打打打,打老虎。”

裴鈞頭疼萬分地掀了被子,進被窩把這什麼都不明白的小祖宗給抱住了,一邊在心底哭笑不得地罵着姜越那奸賊頭子,一邊窩在床上将那晚打老虎的故事改換了人名地名,栩栩如生地講給了他聽,待哄着娃娃睡了覺,這才終于得一宿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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