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裴鈞靜靜吐出這三個字,此時聽聞裡側的小外甥夢呓一句,不由回頭,又給孩子掖了掖被子,“有禦史台在,就有張家在,有張家在……換罪而議就并非易事了,他們把控的證詞和證據都太嚴苛,若是拖回京城,張嶺又定會插手,則不一定會比回京前解決了好。”
姜越道:“裴鈞,張嶺是你師父,你私下去見他一面,他未嘗不會——”
“别想了,他是一定不會留情的。”裴鈞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瞥他一眼,“就算是我裴鈞下了死牢被人指做謀逆,他也一定是會秉公辦理、毫不徇私的,怕還要為了鏟除我這奸佞歡欣鼓舞呢……張家人就是把木算盤,珠子都是鐵打的,沒心,無情。他這樣的人,你還指望他同情裴妍?”
他的口氣太肯定,就像說着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這讓姜越疑惑地微微皺眉,卻還是先想辦法道:“那我明日去問問張三,若他松口,此事或然能速戰速決。”
“聽說蔡飏今日也坐鎮禦史台那邊兒了?”裴鈞問,“他怕是真該急了。”
姜越冷笑道:“他們蔡家日後的天子都駕崩了,他能不急麼?不過今日是初審,他做不了什麼,便聽了會兒審訊就出去了。我的人瞧見他去找了秋源智,最後悻悻出來,想是又提了何事叫秋源智拒了。”
聽見仇人這麼喪氣,裴鈞心情竟也好了一絲,隻道:“所以狩獵完了,咱們回京就又有個危險了。”
姜越嗯了一聲:“出了這般大事,蔡延絕不會再坐視不理,到時候便又有我們忙的了。”說到這兒,他倒也歎口氣寬慰裴鈞一句:“你别多想,我們先救你姐姐吧。”
“我是救姐姐,你又為什麼?”裴鈞扭頭問他,“姜越,你姓姜啊。”
姜越神色不動,漠然道:“瑞王不死也要助蔡氏篡位,他不當自己姓姜,我也當沒有這個侄子,又何必還要向着他?”
“啧啧,好狠心的叔叔呀。”裴鈞眯起眼來笑他,“可你怎麼就對煊兒這侄孫這麼好呢?還給他送玉鈴铛,叫他日日都随身帶着。”
“……玉鈴铛?”姜越稍稍一頓,片刻才想起來,“哦……你是說魂鈴啊。”
“魂鈴?”裴鈞在床沿微微坐直了。
姜越點點頭,目色在燭燈下柔和地望向被中姜煊熟睡的小臉,笑了笑,“去年我從赫哲領兵回朝的路上,恰遇一隊行法的巫師,他們奉來了好些這樣的鈴铛,說是給小孩兒帶上能驅邪護魂的,我就留下一些,回京給宗室的侄孫輩小孩兒都送了……卻不想隻有煊兒一直帶着。”
“那小笛子呢?”裴鈞問,“那總該是你特地送的了。”
“誰說是我送的?”姜越更有些無奈地笑了,“那物是煊兒從我這兒搶的,倒不是什麼小笛子,而是幾年前我在關外領兵的時候,一個牧羊的孩子削好送我的羊哨。後來那孩子被突襲的夷兵擄走,三日後開膛破肚地挂在城門上……我後來就一直留着那哨子,當做對自己的警醒。不想,去年秋天宮裡吃宴時卻被煊兒看見,直說喜歡,捉着就不松手了,叔公叔公地一直叫,我沒了法子,這才依了他拿去。”
裴鈞全未料到這小笛子竟有如此來頭,此時聽完,連忙從袖口裡翻出來遞給姜越:“那你還是趕緊拿回去罷。這孩子太不懂事兒了,往後我得好好兒罵他。”
姜越見他拿出小笛子,有些詫異,看着他手心一會兒,卻忽而擡手将他手指再卷回去,再度失笑道:“煊兒有沒有叫你别将這笛子送人?”
裴鈞嘶了一聲:“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是我讓他别送人的。”姜越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向裴鈞噓了一聲,再看了被中的姜煊一眼,壓低聲道,“我告訴他此物珍貴,他定要好好保護,若是送了别人叫我發現,我就再也不給他好東西了。”
“哦……”裴鈞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真覺得這笛子寶貴才給我的,所以又問我還能不能退給他。”
姜越聽得好笑,搖頭歎道:“煊兒這孩子鬼精着呢,你往後再來慢慢領教罷。”
裴鈞回頭看向被窩裡的小孩兒,又垂眼看看手裡的笛子,低聲歎:“怕是等他娘出來了,我這舅舅就又該退避三舍,想領教也隻能去夢裡了。”
姜越目光落在他背影上,問:“裴鈞,你與你姐姐當年……究竟何至于此?”
可這一問,換來的隻是裴鈞長時的沉默,直到裴鈞再度回頭向他看來,才另起話頭道:“時候不早了,姜越,你快回去歇了罷,我不耽擱你了……今日真是謝過你。”
姜越聽言,便知道自己問過了界,即刻就起身來,應道:“不必了,今日馬球取勝也是多虧你在場外警醒,我們便當是平了罷,别的日後再算。”
裴鈞笑應了站起來送他,撈簾出帳去,但見銀月微光灑落在一地白雪上,悠然映照着姜越轉身離去的孤清背影。
此景和着他耳邊傳來的笙歌笑鬧,似乎讓他和姜越之間的這條細長又獨存的雪路在月夜中更為清晰起來,仿似那一邊的熱鬧隔了千山萬水,而他們卻在這邊。
“哎。”他忽而開口叫了姜越一聲,見姜越回頭,便囑咐道,“路滑,小心。”
姜越擡手沖他擺了擺,大意是叫他趕緊進去,别被人瞧見他們在一起,然後又看了他一眼,才再度轉身走了。
裴鈞低頭回帳放下簾子,褪下外袍掀被坐進了姜煊的被窩裡,正要扭頭吹燈,卻不想旁邊的小孩兒竟在睡夢中一把就抱住了他胳膊,輕輕叫了聲:“母妃。”
由此他是再不敢動,隻得就這麼順勢摟着姜煊躺好,可眼中搖曳的帳裡燭火,卻是明暗了一晚都不曾熄滅過。
#
翌日一早,帳外天色漸亮起來,裴鈞剛從被中挖出姜煊來穿好衣裳,外面就忽有小太監請見,說皇上清早起來感懷瑞王新喪、顧念世子玉安,便賞了早膳,着他們趁熱送來。
裴鈞狐疑撈開帳子,任太監領着一幹雜役進來将一列碗碟放下,帶着姜煊謝完恩典,便将桌上一個個精美瓷蓋揭開來,見果真都是禦廚的手藝。
姜煊趴在桌邊一看,呀呀道:“舅舅,有魚片兒粥!皇叔怎知道我最喜歡魚片兒粥?”
裴鈞一愣,看向他:“你也喜歡吃魚片兒粥?”
姜煊連忙點頭,眨巴眼睛問:“舅舅也喜歡嗎?”
裴鈞垂眼沒答他,隻塞了個勺子在他手裡,把碗推過去叫他快吃。
可姜煊雙眼看着面前的粥,拿勺子攪了兩下魚肉,卻又恹恹道:“我吃不下……母妃也很喜歡魚片兒粥的,舅舅,你說母妃今早吃什麼呢?”
“你娘自有她吃的,還輪不着你管。”裴鈞趕着要帶他過堂作證救裴妍的命,眼下真沒耐煩讓他瞎磨叽,于是便把他抱來膝上坐好,奪過他手裡的勺子就舀起粥來呼了呼,喂到他嘴邊上,“你現在不吃飯,一會兒我們去見你娘,你娘也跟你似的問你今早吃什麼,你怎麼說?”
姜煊聞言,癟嘴盯着勺子想了會兒,還是張嘴吃了粥,可咽下去又問:“舅舅,我昨晚睡得乖,你把小笛子還我吧?你答應的。”
這孩子機靈歸機靈,就是話太多了,有急事兒的時候也能招人煩。裴鈞肅着臉再喂他一口粥,腦中就此想起頭夜裡姜越說的話來,不免覺得那小笛子于姜煊或然隻是個心愛玩物,可于姜越卻是真正要緊的紀念,此時便心想先留着那小笛子,待日後姜煊慢慢将這物淡忘了,再尋個機會好好還給姜越,于是便佯怒瞪着姜煊道:“乖什麼乖?你昨晚上踢我好幾腳還沒找你算賬呢,沒要你那玉鈴铛都算好了,你還想再把小笛子要回去?小小個人,話怎麼那麼多?專心吃飯。”
姜煊不明白背後曲折,一聽這話就委屈極了,連連嗚了兩聲“舅舅騙人”,卻被裴鈞再度喂去的兩口粥給堵了回去,吧嗒嗒掉了幾顆淚珠子,又被哄着要去見母妃了,這才好不容易吃完了飯。
他吃完了,裴鈞自己才開始對付兩口,恰此時隔壁帳的方明珏也醒了,正踱過來瞧瞧這倆舅甥,裴鈞就叫他坐下一起吃完,起身披了大氅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便牽着姜煊出了帳,領着這小證人往關押裴妍的營地西北角走去。
夜裡下了一宿雪,冷得夠嗆,姜煊小腿在雪地裡費力踩着大步,不太跟得上裴鈞,不免擡手拉拉裴鈞袖子叫:“舅舅,舅舅……”
裴鈞皺起眉,停下來垂頭看去,見姜煊向他張開一雙短短的手臂,吸了吸通紅的小鼻尖兒道:“煊兒不好走了,要舅舅抱。”
裴鈞搖頭歎了聲氣,彎腰把這小家夥抱起來,扯好他小襖的毛領擋風,這才又繼續往西北走。
西北營的幾個帳子外依舊守有重兵,裴鈞頭夜隻是遠觀,礙于夜色也并未看清帳前,還是待此時踩着晨光漸漸走近,才見帳口的篷布下竟坐着他那冤家發小蕭臨,這人正親自帶兵坐鎮看守此處,也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
蕭臨也遠遠瞧見裴鈞抱着外甥來了,便呵了口白氣站起身來,眼看他們走近,才皺眉擡手示意門口侍衛放行。
在前世與蕭臨鬧了嫌隙的十來年中,裴鈞記得,二人就算打了照面也不曾說過一句好話,次次都如昨夜一般——二十來歲的他,年輕氣盛,沒有拉下臉同蕭臨講和,蕭臨脾性也執拗,絕不向他低頭,到後來,二人走南闖北,見面的時候愈發少,總角之誼便被時光沖淡,最終,嫌隙還未開解,蕭臨卻已變成了他禮部喪事單上一個冰冷的名字。
想到這兒,裴鈞的手失了力氣。姜煊掙脫他,跑進帳去尋母,他隻好站直了身子,同蕭臨無言地點頭,如此變算是謝過。
誰知正要再向裡走,蕭臨卻兩步擋在他面前,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與他兩相對視了一會兒,才低聲問:“這事兒,不是妍姐做的罷?”
裴鈞一頓步子,心裡五味雜陳:“不是。”
蕭臨蹙眉瞪着他:“聽說瑞王這些年待她不好?”
裴鈞沒說話。蕭臨擡手就推他一把,斥道:“說話啊!你這少傅是怎麼做的?竟一點兒都不知道?!”
裴鈞知道,蕭臨這是故意給他找不痛快,但此種境地下,他也隻得忍了,便極力平複一時方道:“依裴妍的性子,與其讓我知道這事兒,你還不如要她舉起巴掌扇自己的臉更容易,我又有什麼辦法幫襯?”
“你自然無法幫襯。”蕭臨冷笑,“你心裡除了天宮裡的聖上和你自己的功名,還裝得下什麼?罷了!這幾日,我會親自在這兒守着,以防有人再對她下手。你若想見她,就盡管來,要有什麼能幫得上忙,就說!隻要我蕭臨能辦到,我一定辦。”
裴鈞不知再說什麼,隻能點頭謝了他,此時方知兩家子女生分了多年,蕭臨心中卻依舊把裴妍當親姐,如今竟在落難時也願意搭手,幾可算作俠肝義膽。可眼下事務緊急,這份人情便不容多叙,裴鈞片刻作想下,終于還是想先向蕭臨道個歉:“蕭臨,其實阿遠的事——”
“行了行了,你趕緊閉嘴。”蕭臨一聽這事兒就頗暴躁地打斷他,擡手揮了揮,“蕭遠已經被我送回嶺北了,他的事往後你别再過問!今次把妍姐保了,往後我蕭家也再不欠你。”
說完這話,他便轉過身去,似是看都不想再看裴鈞一眼。
裴鈞便隻能閉了嘴,無聲地看他一眼,這才上前幾步,走向了裴妍所在的營帳。
他進帳的時候,裴妍平和又溫柔的聲音正從屏風後傳來,問的是:“煊兒早上又吃的什麼呀?”下刻便聽姜煊用軟糯的嗓音一一細數着魚片粥、花生糕和拌三絲,還說都是他皇帝叔叔親賞的,說皇叔很疼他。
裴鈞繞過屏風來到裡間,見姜煊正跪撲在裴妍身邊,雙手緊緊摟着裴妍的腰,而裴妍依舊穿着昨日那身衣裳,連頭上的金钗都未摘下,身上亦沒有鎖鍊,若不是外面守軍和帳中極簡的陳設,這裡就與其他普通帳子一樣,叫人根本瞧不出裴妍是被關押起來的嫌犯,可裴妍臉上憔悴的神情,卻又昭示了她身上枷鎖雖無形,其沉重卻與鐵索并無二緻。
裴妍此時擡頭看見了裴鈞,打量片刻便略有歉意道:“煊兒睡覺不老實吧……你受累了,要是你不想——”
“裴妍。”
裴鈞凝眉打斷了她,自覺已算不清是時隔了多久才再次用了這名字叫她,一時叫裴妍擡頭看向他的眼都紅起來,未說話就匆忙低垂下去,又提起一口氣似乎想接着講什麼,可到底還是哽咽。
一切恩怨是非說起來太遠,眼下要緊還是先将她救出來才得來日方長,如此裴鈞便先問道:“裴妍,今日我帶煊兒來是為你作證的,他能證明那碗湯本不是給瑞王的,而是給你,現在我要你想想瑞王死前還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或然可以用來給你脫罪。”
裴妍擡了手指點點眼角,搖頭歎息道:“我想了一夜,沒有。這營地裡人多手雜,可以碰到那碗湯的人實在太多了,查出來是誰都有可能,但誰會想讓我死?”
裴鈞垂眼想了想,問她:“近來瑞王與蔡氏走得可近?你在府内可曾聽聞他們密謀之事?”
裴妍仔細尋思片刻道:“他們談事從來都去外面,府内人少有在旁的……可近來一月,自從宮裡開始為晉王議親,姜汐出門見蔡氏的時候倒确實變多了,時常回府也有揮斥八極、無法無天的模樣,年後打我的那一回,便是因我才從宮中給太後請安出來,他就罵我晦氣,說那老太婆都快死了,去做什麼……可太後娘娘明明還康健,我心憂他此言或是要惹禍,便點他一句慎言,他就氣得不得了……”
“所以就打你更狠?”裴鈞斂眉向她走近一步,“裴妍,這麼多年來,你何以從不曾——”
“他打我是不該的,打煊兒就更是不該。”裴妍打斷了他,擡手蒙上了姜煊的耳朵,疲憊地對孩子笑了笑,眼底卻盡是悲傷,“可這些年來,實則我對他也到底有不該的地方……你不懂,如今說來也太遠,而他死了,這些再講也沒了意思,便就當過了罷。”
“過了?若不是他喝了那湯,今日死的可就是你了。”裴鈞咬牙看向她,“你知不知道,蔡家打的主意是要殺了你,叫承平國把國姬嫁給瑞王,然後扶瑞王上皇位的。”
“扶瑞王上皇位?”裴妍聽了他這話,竟倦然又荒唐地笑起來,在意的似乎根本不是自己堪堪避過的危險。
“難怪姜汐最近趾高氣昂得厲害,原來是做起了當皇帝的夢。”裴妍說着,面上笑意化出絲苦,又搖了搖頭,“果真皇位就是招人命的東西。我早跟他說過,他那身骨真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好好跟着他皇弟溜須拍馬必然過得更好,可他偏不信。如今倒好了,豈知死的原該是我,卻不料殺成了他……這倒又是我對不住他了。如今我進了這牢獄,出去怕是也無望,煊兒他……”
“無望不是你說了算的,事在人為。”裴鈞轉眼看着她膝上的姜煊道,“你若心裡不安,多想想你兒子就是了。我一會兒會讓開藥的吳太醫來作證,若是順利,便可用那避子湯之事将你從公法換入私法裡,刑部的人就會先撤走,事情不過公審就好辦許多,到時候再活絡活絡宗室關系,打通世宗閣的判定,這就能救你出來了。”
“宗室都吃人不吐骨……那是要把你掏出個洞來,都不一定會放過我的。”裴妍把跪在地上的姜煊拉起來,彎腰替他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若是太難,你大可不必管我了,隻幫我照看好煊兒。”
“母妃!”姜煊聽着她說這話,眶裡打轉的眼淚便又落下來,又撲到裴妍懷裡,“舅舅會救你的,還有七叔公也會幫你!你會沒事的,煊兒不要舅舅,煊兒要母妃!”
裴鈞看着此景隻覺心中悶痛,不言間,隻見裴妍摟着姜煊看向他的眼裡并沒有半分希冀,可再度看向姜煊的眸中卻是萬分的心痛和難舍,但面上還是笑,口中柔聲哄道:“好,好,母妃不說了,母妃好好等着出去陪煊兒,好不好?”
姜煊不及再答,外面已有人來叫,說新一輪的堂審擺好了,眼下請世子殿下供證。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臉親了一口,才把他推給裴鈞,囑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淚,一手牽着裴鈞袖子,一手擡起來擦了把臉問:“那我什麼時候能再見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說:“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兒放心吧。”
#
裴鈞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淚,拉着他打裴妍的帳子出去,便跟着雜役一路走進了相距不遠的公事營帳。
此處是審訊所在,帳子是臨時搭的,隻正中擺着兩張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張充作斷案席的長桌,以供審人的和被審的坐一坐。裴鈞進去的時候,長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盞潤喉,一臉倦然疲乏,見他進來隻兩相點頭照面,更左邊,官職較低的大理寺斷丞和禦史台斷丞張三卻起身問了世子安,又向裴鈞問好,接着便是裴鈞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請安。
泰王柔聲應了姜煊,可目光掠過裴鈞時卻暗暗皺眉。正此時,他們身後的帳簾又再度掀開了,一時除了泰王、成王,裴鈞面前的一室官員雜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後進來的人高呼:“晉王爺金安。”
裴鈞一聽是姜越來了,忙也要帶着姜煊回身作禮,可他人都還沒跪下去,剛進來的姜越卻不作聲色地擡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彎腰拉了姜煊起來輕輕捏捏小臉,這才向衆人淡淡一句“免禮”,在一室謝恩回位的窸窣聲中,曳步走到成王與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靜地送走了兩位王兄。
裴鈞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閣審案,心下不禁稍松。姜越是疼姜煊的,不會想要孩子沒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頑固維護姜家顔面,那麼隻要一會兒吳太醫到了,證詞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無意将此案轉私的,這樣要用權來解決的官中事務變為隻需用錢來化解,不僅簡單多了,日後他刑部也沒了被皇家翻案問責的由頭,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輪不到大理寺複審,那麼隻要世宗閣同意将之接納成家事,則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來,是真想要幫忙的。
裴鈞擡頭瞧去,見姜越正在長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頭的銀狐裘遞給一旁雜役。他向左側崔宇等人點頭示意開始,可回眼時,卻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鈞這方笑起來。
那笑意溫柔又寬慰,頗有春風之意,是裴鈞與他相識多年中從未見過的溫煦和美。這笑叫裴鈞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卻在細看姜越眼神的時候,發覺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鈞低頭一看,原來是姜煊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兒眨個眼睛就笑成這樣,那我平日勞神費力同他講笑話的時候,這奸賊怎就沒給過好臉?
裴鈞不禁由此暗道這晉王爺真是苛待下屬、溺愛侄孫,極要不得,再擡頭時,卻見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擡了眉看向他,二人四目一接,姜越臉上的和煦笑意卻果真也收起來,隻肅容低頭迅速輕咳一聲,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錄狀來看。
——瞧瞧,可不是兩樣兒麼?
裴鈞心下啧啧兩聲,轉開眼去,彎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聲囑咐道:“煊兒一會兒就實話實說,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幫舅舅的,他們不會為難你。”
見姜煊鄭重地點了頭,裴鈞便放開他,回頭走到堂上崔宇身邊,耳語說了将吳太醫納入審訊的事情,崔宇點頭應了,和大理寺、禦史台幾人都說過,便派了雜役去押這涉案太醫過來。
堂中姜煊講完了湯是如何給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搶過去喝下,堂上人聽完,大理寺的提出:這孩子原本在事發時就曾為裴妍求情,或許會有袒護真兇之嫌,此時證詞怕是不能緻用。
可禦史台中張三卻面無表情轉過頭道:“幾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為宗,則世子的供詞在法理上就是偏優于瑞王爺的,不可算作為王妃袒護,我等也絕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廢度、奪其言辭。”
他是張家之後,本朝的法理都是他家寫的,這話一說即是正理,也并不是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啞口無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證詞一一錄下。
姜煊答完了話,跑到裴鈞身邊拉手立着,此時外面又叫:“吳太醫帶到。”
簾子一掀,頭日被裴鈞嚴詞脅迫的吳太醫便進來了。隻見他神色不安、眼神閃避,滿臉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間憂心蒼老了十歲,待進來與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見禮完再向裴鈞擡手作揖時,他一雙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見他站定,沉了聲就開口問詢起來:“聽說吳太醫年前曾去為瑞王妃診脈,還開了些調理身子的藥,可是?”
吳太醫連連點頭,顫聲說:“是,是……”
大理寺的又問:“那這看診之事,是你自己順意而為,還是受人所托?”
這些話,裴鈞讓崔宇傳證的時候都已交代過了,如此不過是個證詞對照,吳太醫便也繼續點頭:“是裴大人托下官去瞧瞧王妃和世子殿下的。”
“那吳太醫瞧出什麼了?”張三問道。
吳太醫聞言趕緊撇眉看向裴鈞,卻見裴鈞隻風輕雲淡地向他笑笑,一時手都抖得更厲害了,喉頭不禁咽了咽,才在裴鈞和善的注視下答道:“下、下官去替王妃診脈,見王妃腕上淤傷帶血,極似被人打就,便憂心王妃安危……出聲詢問,王妃便說是……是瑞王爺打的。”
裴鈞聽這吳太醫果然如實交代,不免稍稍松下口氣,而吳太醫也繼續道:“……王妃說成婚至今,瑞王毆揍她數年,府中也、也常有内眷、子女被瑞王責打,就連世子殿下亦不可幸免,故而王妃就,就——”
吳太醫言語一頓,眼神在裴鈞和堂上諸人間惶然地遊移,一時叫帳中所有人都緊張得微微傾身,想知道他要說什麼。因為,此時吳太醫要說到的開藥之事,将會成為裴妍這案屬公屬私的判定關鍵,也會成為吳太醫本人是生是死的關鍵。
裴鈞腦中直如緊繃了一根細弦,此時看向吳太醫的神色愈發肅穆,眉都鎖起來,這叫吳太醫驚慌地收回了目光,下瞬閉眼一咬牙,竟忽而就開口道:
“故而王妃就心懷怨恨,想要下官告訴她一些食物相克緻死的方子,或幹脆給她些毒藥,說要悄沒生息地毒殺瑞王!”
——什麼?
裴鈞未料這吳太醫真敢背着全家人的性命改口,一時隻覺腦中嗡地一聲,一瞬恍似大山崩摧、心弦盡裂,不察間,他身邊的姜煊已幾步就跑上去推打吳太醫,哭罵起來:“你胡說!我母妃不會殺父王的!都是你胡說!”
雜役很快上前把姜煊拉回來,裴鈞趕忙彎腰将痛哭的姜煊緊緊抱入懷中,急急厲眉向堂上的崔宇看去,崔宇受意,當即放下手中茶盞,還未開口,一旁的姜越卻先替他出聲了:
“吳太醫,你空口無憑說王妃起了殺心,孤豈知你就不是血口噴人?”
這時大理寺的錄案早就把吳太醫的證詞記下,而吳太醫已不敢再看裴鈞的方向,隻如倒芝麻般哆哆嗦嗦地繼續僞證道:“王爺,卑、卑職所言千真萬确!您若不信,當時屋裡的嬷嬷是在的,您可以……您可以問她!”
堂上幾人對視一眼,崔宇和姜越又同時都看向裴鈞,到此三人是終于明白:這吳太醫定是已被人買通安排了,才會在此時信誓旦旦地将證詞再牽引回裴妍身邊的下人。
因為他非常肯定,他的證詞會被回應附和,因為這已是個早有預謀的局。
下一刻,被關押的嬷嬷由大理寺傳訊入内,果真說出了和吳太醫一樣的供詞,而被問及避子湯和浣花草時,吳太醫卻瞪着眼睛,矢口否認道:“不知那避子湯藥是從何而來,或然為江湖郎中所授尤未可知……”
由此案情形勢急轉直下,裴鈞驚怒間,卻聽身後的帳簾再度被人打起來,頃刻,寒風襲背就似冰冷的手指捏住他後頸,而随着這股冷意,蔡飏那刻意拖長的聲音也就此傳來:
“喲,裴大人怎麼在這兒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