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應他所說,叫了一聲:“裴鈞。”
裴鈞便将這一聲仔細比對夢中薩滿的叫聲,一時又覺得全然說不出像與不像了,再細想,直覺頭都疼起來。
姜越覺得他奇怪:“裴大人怎麼了?為何要孤喚你名字?”
裴鈞這才回神,見身邊姜越正目色清亮地審視着自己,心都一驚,隻好一邊同他往營地走,一邊尴尬打起哈哈來:“啊,哈哈,那什麼……臣方才是聽啊,咦,臣這破名字怎麼被王爺您玉口一叫就這麼好聽呢?哎!真真是悅耳靈動,聞之如沐春風。幹脆呀,王爺以後就這麼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見外了,您說是不是?”
這突如其來的拙劣捧殺叫姜越一時沒能反應,還是片刻後才略覺好笑地就坡下驢道:“倒也是。”
走了一會兒,仿佛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順着裴鈞話意說:“孤與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識,如今既已不計前嫌、暫結一黨,确然也不必再見外。裴大人往後也叫‘姜越’就好,孤便與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稱罷。”
“使不得使不得!”裴鈞連忙擺了擺還能動的右手,“君臣之禮豈可廢?王爺能這麼叫臣,臣可不能這麼叫王爺,不然說出去又是一樁罪了,臣可擔不起。”
“那你就私下這麼叫我。”姜越很快便撿了他話中的漏眼兒,仿似裴鈞有罪他就挺開心,逮着他的胳膊又繼續往前走,在林間月下盈盈笑起來,回頭看來一眼,試了試:“裴鈞?”
裴鈞無比心累地堅持:“王爺。”
姜越糾正他:“你該叫我姜越。”
“……”
裴鈞不吭聲。他才不上這奸賊的當呢,到時候治他個大不敬就有口難辯了。
二人繼續快步走着,姜越遲遲沒聽見裴鈞的聲音,有些不滿地扭頭看來,引裴鈞連忙哎哎哎地強行裝病:“受傷了受傷了,臣腦子不清醒了,咱們趕緊——”
“不是說沒大礙麼?”姜越幹脆停下來擋在他面前,抱了雙臂看向他,再叫:“裴鈞?”
裴鈞捂着胳膊心如死灰,左臂還抽着抽着疼,隻想快些回去包紮止血睡上一覺,可眼看今日不順了晉王爺的意他是回不去了,于是終于狠心一咬牙:
“哎,姜越!咱趕緊回營罷。”
這一刻,他幾乎已經看見了日後禦史台上奏的本子,上面大喇喇寫着仨黑字兒和仨紅字兒——“大不敬”“殺無赦”。
而他若擔了這些罪名,晉王爺該多開心哪。
他眼見姜越挑眉笑着再度踱來,扶住他繼續往營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沒再提什麼蔡氏承平的事兒,果真是心情極好,心裡不免一路罵這奸賊用心險惡專愛坑他,沒罵上一會兒,也從林中走出了。
豈知剛一入營,他們卻碰見了一個沒想到的人。
裴鈞遠遠瞥見那人,立時目中一震,忙把受傷的胳膊藏在了姜越身後,更整個人都貼上姜越側背。
這惹姜越莫名其妙回頭看着他,還未及說話,迎面而來的人已看見了他們,便快步上來以軍姿向姜越抱拳跪下,铿锵有力道:
“臣,前鋒營步兵統領蕭臨,參見晉王爺!”
姜越一見來人,連忙上前去扶:“原來是蕭臨,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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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裴兩家,從父輩便結下了莫逆之交,朝中人盡皆知。
姜越明白此人絕不會為難他與裴鈞,便奇怪裴鈞為何如此緊張,可當他狐疑地扭頭看向裴鈞時,卻見裴鈞正全神貫注地兩眼緊盯着蕭臨,完全沒工夫回應他的費解。
這時蕭臨已謝恩起身,長身而立,一身軍甲戎裝,英武非凡。他鷹凖似的目光早已看見了姜越身後的裴鈞,便在營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呵,這不是才在新政裡表了票,遷升少傅的裴大人麼?”
這說話的口氣,任誰聽來都是諷刺,可一貫無懼用伶牙俐齒舌戰群儒的裴鈞,這時候卻是半個厲害字兒都吐不出來,竟隻規規矩矩、客客氣氣地向他點頭作揖:
“曆久未見,麒麟兒别來無恙,别來無恙啊……”
中原人家自古将乖巧穎異的孩童稱為“麒麟兒”、“麟兒”、“麟子”,而蕭臨作為将門蕭家的長子,天生聰慧,天賦異禀,三歲捧兵書入軍帳,五歲拿□□學刀法,七歲為父牽馬上陣,十三歲在校場考得武舉頭籌,因此,他自小都當之無愧地被街坊鄰裡叫做“麒麟兒”,久而久之,這诨名變作他的小名,被人叫了好些年,直到長大後來了京城才沒人再叫,唯獨除了裴鈞。
蕭臨的父親蕭陽曾兩番出任裴父副将,交情極深,這讓裴鈞和蕭臨十一歲時便在校場軍帳中初遇,一起玩沙學馬、伏林獵鹿,因興志相投、脾性相合,而成為了無話不說的好兄弟。
自打得知了蕭臨這小名,裴鈞便疊聲地叫個不停,蕭臨一開始覺着臊臉還加以制止,時間久了,眼看也止不住,便也習慣了由得他一人這麼叫着,還會“哎哎”地應答他。
對于眼下的蕭臨而言,他和小裴鈞相識了一十六年,眼下正為弟弟被政鬥牽連而逐出青雲監之事而記恨着裴鈞,對裴鈞沒有什麼好臉色,可對于眼下的裴鈞來說,他與蕭家的麒麟兒相識,卻已有二十六年了。
在這二十六年中的倒數第六年,三十四歲的蕭臨出兵沙燕、遭染惡疾,死在了異國他鄉的黃沙裡。裴鈞自禮部接得此信,立即親自動身前往沙燕接迎,來去兩千多裡,風沙掩面,以那時的年紀與經曆,他已沒有眼淚去哭,隻能在心底再喚這“麒麟兒”的小名,從未奢求還能再見他一次,卻沒想到,老天爺竟叫麒麟兒在他眼前又活了過來。
此時一句“别來無恙”,已讓裴鈞必須拼命忍住眼眶的酸,可聽到這句話的蕭臨,卻隻冷笑一聲,并不應答。
他的反應讓姜越想起了二人之間還有宿怨未解,頓時有些尴尬,蕭臨見他如此,連忙岔開話題道:“對了,王爺,守軍有報,說林中有猛獸嚎叫,臣正要帶人去看看。王爺此去沒遇上什麼罷?”
姜越往裴鈞面前更擋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沒有,我們一路行來甚是安泰。”
于是蕭臨也沒别的好說,隻再打量了一下裴、晉二人這一對忽而結伴的古怪宿敵,便告辭走了。走出兩步,他或許想來還是奇怪,便回頭又看了他們一眼。
眼看他漸漸獨身往營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蕭臨不是在西北麼,幾時回的京?”
裴鈞還魂後還沒分神關照過蕭家的事,答不出來,沉默中卻見姜越拷問般的目光向他投來:“裴鈞,你很怕他?”
裴鈞的雙眼不再紅,連忙搖了搖頭:“沒有。”
可姜越卻學着蕭臨的樣子眯起雙眼,現學現用地審視他道:“不怕他,你剛才躲什麼?”
“還、還不是怕被他發現了傷勢。”裴鈞趕緊打斷了他,“快,咱們先回帳吧。金瘡藥和紗布我都有,千萬别驚動禦醫。”
治傷要緊。姜越點點頭,繼續避人耳目地扶他回了營地西南角的帳篷,而此時營中大帳的宴飲方畢,方明珏也剛回來,一看裴鈞居然和晉王爺一道從外面回來,胳膊還受了傷,不免腦子又亂又擔憂,趕緊千恩萬謝地把裴鈞從姜越手裡接過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時還像個媳婦兒似地紅眼問:“大仙兒你疼不疼啊,這這這麼多血,怎麼受的傷啊?”
裴鈞右手撓了撓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見姜越正垂眸看着方明珏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覺這要說是為了救姜越擋了一下,姜越這武将王爺的臉面日後可往哪兒擱?于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别擔心了,我就是出去轉轉,結果給野豬拱了一下,還好碰上了晉王爺。王爺孔武有力、勇猛非常,兩下就把野豬給制服了,這不把我給救了麼?”說完就彎了眼睛向姜越讨功似地笑:“這還得謝謝王爺。”
姜越聞言愣了愣,見裴鈞正沖他擠眉弄眼撥弄神色,這才明白裴鈞是護着他名聲,不免歎了口氣:“裴大人客氣了。”
方明珏已經熟稔地在裴鈞行囊裡翻找起藥物,還很平常地問起“董叔還給你帶了荞麥枕頭啊啧啧”,一張臉上全是發覺同行旅伴被家中溺愛的不齒。
帳子裡小,裴鈞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帶了,你咬我?你媳婦兒就沒給你帶吧,怪誰?”
方明珏低聲嘟嘟囔囔起來:“怪你沒媳婦兒!”
裴鈞便又踹他一腳:“有也比你強,叫你找個藥那麼多話,比老媽子還多嘴!”
姜越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二人鬥嘴,時不時被他倆言語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鈞已有了放心的人照應,他這外人便沒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聲告辭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從腰間摸出個東西來遞到裴鈞面前,一攤手,微紅的掌心裡正躺着那棵被裴鈞挖出來的小野參。
——竟然打了一場老虎他都沒丢。裴鈞忽覺姜越這奸賊平日裡險惡萬分,這麼看竟又特别老實可愛,擡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個東西呀,王爺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當臣今日謝過王爺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這時找到了藥走來,呵呵笑他:“你命那麼賤哪,這就救了?王爺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鈞向他獰笑着威脅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許啊?你小子再不閉嘴我把你嘴縫上!”
“你許了王爺還瞧不上呢,送個野參就要讨人了,什麼德行哪。”方明珏一邊給他包着傷一邊嘴碎,一擡頭見裴鈞正面目兇狠地看着自己,連忙忍了笑咬唇搖頭,表明這嘴已經縫上了,不勞師兄親自動手。
那邊姜越聽言倒是低頭一笑,輕輕咳了一聲,向裴鈞點點頭示意:“有事兒明日再談罷,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鈞有些臉熱地沖他揮手,笑起來,“晉王爺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點頭别過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參,掀了帳簾走到外面,擡頭隻見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經年地挂在那裡,被紡紗似的月色圍攏在雲層間,時隐時現,光影幽微而寒涼,叫人幾覺一眨眼間它就會熄滅。
這樣的月光,讓姜越感覺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時林間少年遊裡舉目所見的如玉月色,也是與這夜一樣被迷雲暗藏。
那時,他聖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宮中司禮監說人有三魂七魄,死後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滿魄盡,三年魂歸,再三年便是神靈散于滄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宮中便又起一樁疊喪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長兄繼位後羸弱,宮裡便也相應補了祝祭儀禮,都由他與泰王一應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宮學、官學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勸他郊遊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後嶺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邊搗弄燈籠的人,問出的卻依舊是執念,是越不過、渡不去的執念:
“裴子羽,你說天下人需要月亮麼?”
而那時少年的裴鈞正被恩師張嶺指使來折騰晉王爺忽而熄滅的燈籠,手忙腳亂不知怎麼是好,正是煩不勝煩,恰這問一出時,倒忽而覺出是燈芯兒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兒,吹亮火折子就将燈籠點亮。
霎時,瑩白的紙燈裡亮起了暖黃的光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臉。他展顔笑起來:“成了。”又把燈籠手柄往姜越手裡一塞,頓時叫這溫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給照亮了。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他手裡的燈籠,又愣愣盯着裴鈞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時身後卻恰響起一聲山寺晚鐘,那聲音悠然高迥而肅穆超脫,每一擊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從中天月上洩諸人世的禅音,徑直流進人心裡。
身後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鈞過去捕蟬,在那濕熱的夏夜,裴鈞扯着領子扇着風,大聲應了,又轉頭肆無忌憚地笑着,在低回鐘聲裡對姜越開合着嘴巴。
是了。現在叫姜越想起,其實那時的裴鈞确然是說過一句話的。
他說:“要月亮做什麼?咱不人人都有燈麼,燈亮了,才真能看得清呢!”
說完,他撲閃着長眸,彎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後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蟲子,我就打死你!”
“什麼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邊少年們大笑起來,“你一個還打得過我們?”
而這一刻山間鐘聲頓止,回蕩在林間的絕不是餘韻,而隻是靜默,可靜默中,濕潤的山風卻吹過林間的每一個少年和每一株樹,帶得少年們衣袂翩翩,獵獵作響,刮得綠葉樹叢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參禅頓悟的佛徒,頓然回頭,瞠目看向裴鈞靈閃跑跳的背影,還見那長眉帶笑的少年回頭向他朗聲大叫道:“王爺也來捉蟲子吧!好玩兒着呢!”
他下意識就懵然搖了頭,可目光卻忽而無法從那人群中的少年身上轉開了,此時隻覺耳外早停的禅鐘已轟然再響徹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燈火、蟲鳴、風涼,這毫無關聯的一切忽在這一刻,叫那個人群中跑跳笑鬧的裴鈞在他眼中那樣耀目,璀璨,就像顆墜在凡塵裡的微明天星,隻這一眼,就将引燈獨立的他全無暗角地照亮了。
而這一照,便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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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說說吧!”
帳子裡的方明珏終于給裴鈞包好了胳膊,這時便收了東西坐在他對面,擠眉弄眼地問:“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豬呢,合着野豬是跟晉王爺私會被你給撞見呢,哪兒會碰巧都在?你趕緊給我個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誰去?”裴鈞瞄他一眼,閉目養神。
方明珏壓低聲音嘻嘻道:“我寫個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鈞頓時睜眼瞪他,卻不想剛要開口,營帳的簾子又被人撈開了。
帳外寒風登時灌進來,引二人猛地看去,隻見進來的是個胡黎身邊的小太監,此時不遑多說别的,隻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師父請您快過去呢,皇上咳疾發了。”
裴鈞這廂剛眼疾手快遮住胳膊,此時聽言一頓,回頭見方明珏也瞪圓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與他皆驚方才一聲“皇上”竟叫來這麼樁事兒,簡直就是烏鴉嘴。
裴鈞連忙讓小太監先去外邊兒稍候,對方明珏豎指噓了一聲,眼神警告他别亂說話,得方明珏點頭應了,便起身換下被虎爪撓破的衣裳,打簾随小太監走了。
外面夜雪剛停,化雪的氣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營場正中的大皮帳子外,小太監迅速進去通傳,不一會兒簾子再度打起,是胡黎親自出來,一邊将裴鈞請進去,一邊緊湊說道:“今日到的時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強撐,怕是一口飯都沒吃下……還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該咳了叫人看出來。”
簾子被撈起,一陣異常烘暖的熱氣頓時撲面而來。這時胡黎就了燭火一看裴鈞,蓦地低呼道:“哎喲,裴大人這臉色怎也不好呀?”
裴鈞臂上的傷口還灼灼發痛,聽言隻強笑了句:“路遠疲乏罷了,無礙。”說完已聽帳中屏風後傳來姜湛劇烈的咳嗽聲,有太醫急急道:“快墊高枕頭,皇上氣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後窸窸窣窣聲音響起,胡黎在屏這邊兒适時叫了一聲:“皇上,裴大人來了。”
屏後咳聲忽因此一頓,姜湛沙啞道:“等等,先别進——”
可他話沒說完,裴鈞已經繞過屏風走進去,隻見裡間正燒着滾熱的獸腳銅爐,寬大木床上鋪了厚氈軟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華服早已褪下,此時隻穿了褲子趴在重疊的方枕上,冰白的後背整個都露出來,瘦削肩頭上紮的銀針在燭燈下泛着冷光,而脊骨兩側也已被砭石刮出兩道紫紅的細砂了。
姜湛聞聲迅速回頭,見裴鈞還是進來了,細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張咳到通紅的臉又略狼狽地轉回去,終于忍不住,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來。
姜湛當年是早産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登基前又曆遭宮中大變,擔驚受怕地長大,身子也積下咳疾,咳得經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之交最愛大病。今年宮中還喜慶他沒發病就過了年,大家都清淨,卻未料長途跋涉這麼一激,卻叫這一場病還是無可避免。
胡黎擡了椅子進來,裴鈞卻沒坐下,隻謹身站在一旁看太醫收了針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順氣的丹藥,叫姜湛終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厲害叫他頭昏,一時就隻是氣喘着沒力氣說話。
胡黎趕緊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蓋上厚被,而此時姜湛終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鈞,哪怕氣息還急,都還是止不住說起來:“怎麼辦,明、明日開獵……朕還要射第一箭,午後各部賽馬擊鞠,朕,也要在場……連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憂,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鈞低聲說了一句,走到姜湛床邊坐下,把他金絲綢被上雪白的羊毛氈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養不好了,豈不虧?”
這原本隻是兩句沒用的安慰話,可姜湛聽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穩些。一旁太醫見狀,與胡黎對了個眼神點點頭,便放下心來出去尋人熬制湯藥。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鈞一會兒,虛弱問道:“方才宴上,朕見你走得早,是累了麼?”
裴鈞順着他的話點頭:“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覺。”
“可他們……”姜湛又止不住輕咳兩聲,緩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們,有人看見……晉皇叔從你帳裡出來……”
裴鈞聽言,腦中登時一跳,神色卻不變,此時也不知姜湛所說的“出來”是指姜越在帳中叫醒他那次,還是後來他們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隻能籠統敷衍道:“你還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親的事兒吓得夠嗆,等回京開印了,京兆司事務也雜亂,這才來找我麻煩撒撒氣呗。隻還好方明珏這戶部的在帳裡,他後來沒能多說什麼就走了。”
姜湛一聽,片刻眯眼笑了:“……原來你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這話竟忽而就從晉王頭上順着裴鈞說去了同帳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靜後恢複蒼白的面容上牽起個柔軟的弧度,喃喃道:“你從前不都是和闫尚書一道睡麼……”
可姜湛話雖如此,此時裴鈞卻輕易就能察覺,姜湛還繼續細細觀察着他的神色,顯然隻是随口說了兩句别的把方才說晉王的話給繞開,表面上看是對晉王之事點到為止,可實際上,定還在忌憚着裴鈞和晉王越走越近。
其實,姜湛是個皮面無害卻暗中陰鸷的性子,幾乎從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鈞面對這一張臉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場美人落淚,其後先看見的便總隻是其美貌了,從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話是否都算計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頭,人就長教訓了,他知道這時候他如果順着姜湛的話就去說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會暗中默認他裴鈞是刻意回避談起晉王,則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晉王從宮裡揭了鄧準作那眼線的事兒,他與姜湛從未挑明,日後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會像雪球越滾越大,如若不理,最終就會釀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煩了。
想到此,裴鈞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幹脆把話頭徑直轉回去:“晉王爺不就是把鄧準戳來我跟前兒了麼,值得你記恨那麼久?”
姜湛睫羽一顫,沒想到自己旁敲側擊的話就這樣被裴鈞一言道破,一時笑都凝了,氣息略略慌起來:“裴鈞,我隻是……”
“我和晉王爺,”裴鈞打斷了他,半真半假道,“是因五城兵馬司的囤糧上鬧了些不痛快,王爺他報複我,這才拿了鄧準打我巴掌的。”
“……原來如此。”姜湛聽完,氣息終于平順下來,垂眼看着裴鈞,少時靜靜從被子下伸出手來,語氣也更軟下一些,“也都怪我,是我不該瞞着你找鄧準,我那時隻是怕新政的事情……”
“我知道,你怕我不痛快。”裴鈞把手放在他掌心裡由着他輕輕握住,徐徐道,“沒事的,往後皇上别再找我身邊兒的人進宮了,想知道什麼就問我,這不就成了?”
說着又勾起唇角,偏頭補上一句:“除非皇上連我都不信了。”
姜湛趕忙搖頭,輕輕喘了一下,于裴鈞之前那問卻沒反應,隻是眼睫輕斂起來,長舒口氣,也不知是調息還是歎息。
“困了?”裴鈞看他神志已是強撐着,心下不禁松了松,“那皇上睡吧,先休息。”
“那……你也回去睡。”姜湛垂眸慢慢松開手,正要收回被子裡,手卻被裴鈞捏住了,回眼看,是裴鈞彎眉笑道:“你睡就是,不用管我。”
此舉帶得姜湛整個手臂都一頓,看向裴鈞的雙眼忽而就有些泛紅。他幾不可見地點點頭,這才更放心地反握住裴鈞手指,終于閉上了眼睛。
過一會兒,裴鈞察覺這手指漸漸松了些,是睡着了,心間緊繃的弦才完全松下。
他不露聲色地掙出手來探了探姜湛額頭,又頗心煩地歎了口氣,皺眉看向一旁的胡黎。
胡黎上來給姜湛額頭敷上冷帕,慣然息聲道:“發燒是常事兒,明早能退就好。”
可裴鈞眼下關心的不是姜湛,而是姜湛這一病下,會不會給他禮部帶來什麼麻煩,而一般在這種擔憂下,他需要做的隻是問問他友黨宦官的頭領胡黎:“皇上病下的事兒,鴻胪寺知道麼?”
胡黎搖頭,“外邊兒都還沒說呢,您看這該告訴他們麼?”
裴鈞沖他擺手:“算了,這事兒先别外傳,咱熬到後半夜瞧瞧再說。若燒不退,到時候也隻得把他們都叫起來重新拾掇事務了,那這幾日就誰都别想睡,一起耗着吧。”
說罷想着做戲做全套,他又起身對胡黎笑着囑托道:“備些清粥,怕夜裡皇上會餓。”然後就與胡黎一起往屏外走。
“早備下了,裴大人還是一樣有心哪。”胡黎點頭微笑,“裴大人今夜眼看是得待在這兒了,咱這就去給您尋個木床來。”說着就要吩咐人,卻被裴鈞攔下。
“甭麻煩了。”裴鈞沖屏内的竹榻揚了揚下巴,“那就行,尋大件兒的還驚動守軍,沒得又要叫人知道皇上病了,還是算了吧。您取兩張氈子給我對付一晚上就成。”
“您哪兒能跟咱們做奴才的一樣對付呢。”胡黎哎喲喲地直皺眉,一臉挺不落忍的模樣,卻倒也認裴鈞話中的理,又見裴鈞已然在竹榻上坐了,當然也不再自己沒事兒找事兒,轉臉就叫人拿來個腰枕給裴鈞靠背,又拿了毛氈、沏了熱茶給他奉上。
裴鈞把毛氈往腿上一搭,捧杯喝茶間,瞧着胡黎給姜湛再換了額上紗布,暫且消停了,便也靠在竹榻上閉了眼休息,可靜下來,就不免又想起了他先時在林中聽姜越說起的先父舊事,以及蔡飏和秋源智的對話。
實則他那時忽而蹲下挖野參并非一時興起,而隻是為了暫時岔開姜越的注意,叫姜越不要立即問起承平的打算罷了,因為他的猜測是基于他知道承平三年後會攻打沙燕,而眼下卻沒有任何線索能證明承平有此野心,他認為姜越不僅不會信他,若就此細問下去,他憂心日後姜越甚至會察覺他的預知和圖謀。
可之後發生的事卻叫他困惑了。
姜越若有奪位之心、想做個明君,那會關心他裴鈞的民學、私學之說倒算正常,可就算他講的事情根本隻是無關的花草和一些童年過往,姜越居然也聽得極耐心、回應極坦誠,最可怕的是,姜越還向他首度說出了那句話——
“要是換個人呢?”
這話換言之就是說要江山易主。
在裴鈞的前世,任憑朝中将姜越要反之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姜越是連默認都沒有過,今夜卻唯獨因裴鈞飲恨自己跟錯了主子,他竟就說出來了?
裴鈞不禁把回魂後迄今為止姜越的所有舉動聯系起來,想姜越因他去青雲監而“順路”一道,姜越因他說持票而跟他的票,姜越因認為他對姜湛愚忠表票故揭發鄧準,姜越将小時候随口問過他的一句話記了十年,姜越被刺殺還留他喝茶隻為道歉,姜越會單獨優待忠義侯府送信的下人,姜越因為他的變數被提出和親,姜越關注他提出的民學私學而不遺餘力查詢寺子屋之策,到今夜,姜越因他飲恨埋沒而主動向他說出江山易主……
所有事情都關乎他,幾乎隻關乎他。
甚至在二人忽然遇虎的時候,姜越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把他護在身後。
裴鈞閉目長舒口濁氣,心裡浮現了一個很荒唐的念頭。
他幾乎覺得姜越想要的并不隻是他的萬民之策和治世之見,而隻是想要他裴鈞本人。
如果不是姜越忽而說出那句換人的話,他根本不願去意識到:他的存在竟然影響着姜越的所有運道——而這一世,影響他自己運道的人,也正是姜越。
這真是一場陰差陽錯才讓他驚然察覺的天命,這一切甚至叫他開始懷疑:莫非老天讓他重生一世,所為的并不是屬于他自己的那局棋,而或許隻是為了讓姜越這個日後的真龍天子、上天寵兒因了他的變數而早日登基?或無法登基?或得到他本該得到卻未曾得到的東西?那他于姜越又究竟該是什麼人?
姜越為何對他百般留意長達十載?
是欣賞他,一心求賢若渴要他當謀士幫他造反,還是……
之前那花茶之事叫他已經不知該如何作想姜越了,經過今晚,他幾乎有些更怕想下去。
前世的姜越要殺他,趁着他被砍了的時候殺進皇城,這樣的人會對他有什麼好心?想想他就覺得荒謬!
可是一切未驗證前,反複作想隻會徒增煩惱,他眼下若想知道姜越對他究竟安了什麼心,倒不如直接去試探姜越。
如此打定了主意,裴鈞心中便也漸漸平靜,在竹榻上半睡半醒一會兒,等到太醫熬了藥來喂姜湛服下,守着胡黎與一衆小太監用酒為姜湛擦了身子,他就這樣熬到了下半夜,姜湛昏睡多時終于清醒,說想吃些東西。
太醫聞訊,匆匆為他把脈探額,喜報皇上高燒開始有退轉的迹象了,立時整個帳中都松下口氣。
胡黎端來溫熱清粥要喂姜湛,裴鈞心想要全然打消姜湛的顧慮,便強打精神接過來代勞,待衆人終于伺候姜湛再度睡下沒有多久,天際便破曉翻白,山谷草野間的清晨很快便點染了整個圍場營地。
姜湛的高燒所幸退了,精神比昨夜好了許多,雖還有些低喘嘶啞,卻也勉強能支撐一日事務,于是起身由胡黎拾掇衣衫用度,拉了拉裴鈞的手,叫他也回去洗漱一番,稍後從駕行獵。
于是裴鈞便大功告成地從窩坐了一夜的竹榻上起得身來,掀開了大帳的簾子就一步踏到外面。
豈知此時剛伸直了懶腰一擡頭,卻正巧和剛從對面營帳出來的人打了個頗尴尬的照面。
這人清俊挺拔、一身雅骨,并不是别人,而就是他那不知如何去想的晉王爺姜越。
姜越是皇室宗親的管事人,獨住的帳篷就在天子對面十步遠,安帳的圖紙早就在裴鈞眼前落過印,他這時一将此事想起,再看看面前神情僵住的姜越,幾乎立時就有種被捉奸在床的心虛——
他頭天晚上才跟姜越說了他早已不再出入崇甯殿,這一早卻被事主看見他正從皇上帳子裡伸着最惬意的懶腰走出來……
而此時的姜越看見裴鈞,先是一愣,擡眼卻果然看向了裴鈞身後的天子大帳,面上的神情凝滞一時後,漸漸也恢複常然,片刻便将手中的小藥瓶掩入袖下,雙手負去了背後,這才笑得清淡又和煦道:
“裴大人早。裴大人深夜代傷輔佐皇上治國,真是忠心可鑒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