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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其罪十八 · 窮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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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北部各族頭領各自帶人抵達圍場營地,守軍便往外圍拓寬了數十營包,又在場中搭建十丈見方的高帳,按制行了開獵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間可說觥籌交錯、其樂融融,裴鈞帶了馮己如陪完兩輪酒,鴻胪寺的接手了和談一類事務,沒了他的活兒,他便撤下來與方明珏打招呼離席,徑直回了營帳。

豈知白日精神,他沾床卻覺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個夢。

夢裡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數百光點瑩瑩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蠟燭。蠟燭四周花花綠綠人影晃動、嗡嗡作聲,似有人在唱經念咒,又摻雜重重急急的鼓點銅鈴,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個薩滿怪夢!

裴鈞心中一驚,此時掙紮未醒,眼前卻因此更清晰。

這是個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蠟燭排成陣列,周圍轉着九個面目猙獰的藍衣薩滿,此時正搖頭大跳、拍鼓搖鈴,而大片蠟燭的對面站了一個紅金披風的背影,此時正面對着距裴鈞最遠的那壁石牆,石牆上還釘着個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個死去的裴鈞。

被砍下的頭顱已縫在了斷裂的脖頸上,叫那個裴鈞看起來像是被蟬蛹包裹的破布傀儡,這時又突兀響起了可怕的一聲:“裴鈞!”忽而便叫裴鈞渾身都蟻噬劇痛起來,更不知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對面扯去。

那叫聲是從紅金披風裡發出,漸漸更大聲起來:“裴鈞!——裴鈞!”

兩聲之後,裴鈞竟已被拉到那披風身後,不禁吓得猛然向後掙紮發力,此舉卻叫那紅金披風若有所覺般忽地回身,霎時,上一次夢中那黃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藍鬼面便又與他咫尺相對!

一雙修長卻蒼白的手從披風裡緩緩擡起,放在那鬼面一側,似要揭開。裴鈞勉力凝神細看,隻想知道這幾番讓他飽受摧殘的惡人究竟是誰。

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鈞卻隻覺自己被人猛地一搖,神智登時一渙,那股力氣再一搖,隐約的叫喊頓時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驚醒。

睜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氣突然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鈞猛覺危險,手便已先于意識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虛空刺去——

卻在手腕被擋住的一瞬,聽見姜越急急低穩的聲音:

“裴鈞,是我!”

這一聲叫裴鈞終于從噩夢中清醒,雙眼中亮起的帳中燭火裡,竟見是晉王爺姜越皺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地擋了下來,說不定已真紮進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鈞頓時吸氣收刀,驚魂未定:“……王爺怎麼來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擋的手,吐出口氣來看向裴鈞:“是豐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來告知裴大人,不想卻見裴大人困于噩夢,這才……”

裴鈞頓時隻覺被姜越這奸賊看去了睡相,有些臉燙,可若無姜越推他那把,他說不定又要被吸進前世的身子裡去遭一番砍頭劇痛,這一想,不免又對姜越生出一絲無法言說的感激,隻能低低出聲道了句:“……謝過王爺。”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來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來,一邊與他走出營帳一邊道,“孤身邊尚有兩名武藝高強之人,要麼借給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爺挂懷了。”裴鈞終于安了些心神,回頭向他一笑,“臣區區小吏,怎麼會有刺客來殺臣呢?臣隻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爺不必多慮。”

姜越聽言眉心一緊,再看裴鈞一眼,卻又低頭不再多言。

二人向營地西側的密林走去,至人迹罕至處,林間夜雪疏疏,月影似練。

姜越說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屬當年裴父部下的斥候營,而斥候營也确如兵部蔣侍郎所說,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鄉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親去官府報喪銷戶的,可這名刺客在豐州的戶籍中卻并沒有注明死亡,又因為輯錄已過去了十來年,現今不知當初主簿何在,就無法考證是錯漏還是實情,而姜越的人下鄉尋訪此人家親,也被鄰裡告知早已搬走許多年了,仿佛是因為什麼而匆匆躲了起來。

“孤認為,”姜越拍了拍肩頭的雪,和裴鈞一起停下來,“當年裴将軍身死或另有因由。”

“先父當年,确實死得蹊跷。”裴鈞在冷風中歎出口白氣,站在林中雪地裡接上了他的話,“此事,蕭老将軍曾說過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懷,可多年來與蕭老将軍兩邊查去,也并無頭緒。據說,那時侖圖起兵南下,先父與朝中定下路線領兵前往,可先行打探敵情的斥候營卻遲遲未有消息傳回。先父生疑,就紮營暫等,不料夜裡卻遇騎兵突襲。他且戰且退又被後方包圍,巧得像是有人走漏了軍機。雖然先父領兵拼死剿滅了敵軍,可數萬人馬最後隻剩幾千,朝廷慘勝,先父也身死沙場。”

“裴将軍生前可有政敵?”姜越側頭看去,林間的疏影中,裴鈞臉上光影莫測。

“先父是個老粗,有政敵他大概還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覺不到的,故而從沒聽他說起過。”裴鈞無實意地笑了笑,“蕭老将軍說,從前就連蔡延都與先父稱兄道弟,禦史台彈劾先父禦下不力,蔡延還幫着先父說話。也不知道蔡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畢竟承平求親時,蔡延不也幫着王爺您說話麼。”

他雖是在笑,可神色卻蕭索。姜越沉眉望着他,猶豫了很久,才沉聲說道:“實則……裴大人出征侖圖前夕,曾被我皇兄召見過。那時孤在場,你師父張大人也在場,此事連今上都不知,裴大人與蕭将軍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時,皇兄曾下過一道龍符密令。孤一直認為,裴将軍之難,應當是與這密令有關。”

“龍符密令?”裴鈞被這秘聞一震,回頭看向他,“王爺,你不是在說笑吧?”

自古以來,改朝換代之帝王之所以能改朝換代,是因為他們在長久的征戰之後能占領皇城昭告天下,說自己已獲傳國玉玺,是那玉玺所刻之“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君主。但實際上,傳國玉玺并非真的隻有那一方玉玺而已,除它之外,皇帝還有三方天子玺印和三方皇帝玺印在手,分别用于文武大臣和諸侯兵将之調令。

這六方玺印既是各有各的用處,便少有疊蓋而用的時候,這就意味着,一旦它們同時疊蓋在某一道诏令下,此诏就同時關乎文武、諸侯、兵将,那麼這诏令所涉之事,便是舉國之重。

在傳說中,承載這道诏令的诏紙一般是黃色的,又因蓋滿真龍紅印,極似道法符咒,便被稱作“龍符”。

裴鈞沒有想到,這流傳在朝野談資之中的龍符密令,竟然真的存在過。

“我沒有說笑,當年皇兄确曾下過一道疊蓋五印的龍符密令,為的,就是要讨伐蔡氏。”

姜越滿容肅穆道:“那時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閣臃腫,則架空皇權,叫姜氏皇朝無壽,于是便召集裴将軍和博陵張家,再加上幾個皇親兄弟,在他宮内密室中詳談伐蔡方略,趁春祭用印之機,換用國玺,蓋出龍符诏紙來,寫就一式兩份诏令,一份在他手中,一份封存在大内密檔,要我們共誓一心,奉诏伐蔡。”

裴鈞擰眉問道:“所以我爹當年竟曾受龍符密令所诏,要去伐蔡?”

——此事他還是兩輩子以來頭一回知道。

“可當年涉事之人唯有我爹遭難,蔡氏到今日都還好端端的,那傳說中的龍符密令,便是根本沒被用上了?”

“不錯。”姜越沉着眉宇點了點頭,“當年這伐蔡之事,我與皇親兄弟為天子家謀,負責切斷宗親與蔡氏的聯絡,裴将軍為兵謀,負責彈壓蔡氏手中的軍力,而張嶺為律謀,負責興獄訊問、定蔡氏之罪,但那張龍符密令,并不保存在我們三方手中,皇兄離世時,龍符也并不在他手中。因此我曾經猜測,這件事或還有第四方——”

“必然有第四方。”裴鈞接過他話頭道,“君權、律權、兵權,你們當時都有了,先皇還需要一張嘴來參劾蔡氏,而這張嘴,一定要說得動天下人才行,那就必須是個名臣。無論這人是誰,龍符密令既然不在你們三方手裡,就一定在他手裡。有了這第四方,密談與會之人就算一個個失利落馬,也不會讓此龍符落到蔡氏手中,則後起伐蔡者無論還有誰,就都有天子诏令可依,即是師出有名。我猜……保管這道密令的,會不會是那時的内閣首輔,孟仁甫?”

姜越道:“你與我想的一樣,孟仁甫當年确是一代名臣。但我與泰王還未及佐證,幾日之内,孟仁甫就被蔡延栽了勾結邊将、受賄任人的罪名,黜出京師了。他一出京就死于非命、曝屍荒野,令朝野大驚、百官恐懼,想來是蔡氏報複而為。倘或他曾保管密令,那密令也随他身死而失了蹤迹。而在那之後沒過多久,侖圖就起兵南下了,你父親受诏出征,皇兄的謀劃也就不得不擱置。”

裴鈞敏銳地發覺了姜越的停頓點,壓低聲問:“王爺以為,是密談洩露了?”

姜越點頭:“在侖圖起兵、裴将軍身死之後,裴大人可記得朝中還有什麼大事?”

裴鈞細細一想,按時間先後道:“東宮失德、巫蠱咒父,暗蓄兵馬、企圖篡位。太子因此被廢,葬身于彩雲殿大火之中,太子傅張嶺也被判教令有失,罪不容赦,被貶至延平縣衙三年有餘。三年間,蔡延就任首輔,打壓百官,肅甯舊臣與東宮親信接連遭難,名賢忠将多受貶斥,而蔡延卻出任首輔,使内閣之勢,愈加淩駕于皇權之上。”

“裴大人好記性。”姜越輕輕點頭道,“不錯,皇兄确實查出,太子暗蓄兵馬,恐有不軌之舉。可當時皇兄已然重病,太子本就該繼任皇位,全無必要多此一舉。此問也讓皇兄不安。為了不讓朝中知道密談一事,他本想先廢太子,終朝野非議,再接着秘查下去,以洗清太子的冤屈,可就在這時……”

“先皇駕崩了。”裴鈞跟上了姜越的思緒,開始梳理這十年以來的大事,“當年流言說先皇之死正合了太子的詛咒,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閣就按國罪圈禁了太子,不久,太子在禁宮自焚而死,内閣便擁立了皇後次子姜湛登基——”

他忽而住嘴,說出口才發覺叫出了聖上名諱,而這下是無法改口了,便謹慎回頭看了姜越一眼,卻見姜越正在薄雪中神色平靜地看回他,滿眼都是諷刺:“裴大人不過是慣性使然,無妨。”

裴鈞有些無奈地一手叉了腰,側靠在一旁的樹幹上盯着他:“王爺,您還要笑話臣到什麼時候?您與宮門守軍大多都熟,豈會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甯殿——”

“昨日裴大人還去了皇上車中。”姜越脫口而出,說完一頓,稍稍移開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與裴大人結盟?”

裴鈞正要解釋,可這話卻叫他腦中一閃:“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車中看見了折報,沙燕内亂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聽聞了。怎麼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親,蔡氏……

裴鈞腦中急急轉動,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與姜湛和親的第三年,就起兵過海攻打了新建國的沙燕,可沙燕雖則窮兵黩武,卻也并不如他們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資補軍需太過耗費,因屢屢被沙燕攻斷糧道,終于有所不支,隻好從沙燕撤兵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帶兵打仗之人,便是此番和親之使,秋源智。

所以,如果承平的和親,根本不隻是看為了新政之中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見裴鈞說話,剛要出聲再問,卻忽聽身後一陣隐約人聲,下意識便把裴鈞擋到了一株大樹後,極度警覺地向發聲處看去。

裴鈞被他一胳膊格去貼樹躲着,整個後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麼了?”

姜越退到裴鈞身前,與他貼身站着,一起隐蔽在樹影裡,依舊把他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後,目光銳利地看着黑暗中的不遠處,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過了會兒人聲漸進,他便更低聲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擋在裴鈞面前,裴鈞根本就沒法探頭去看,正要推他往邊上讓些,鼻子卻幾乎要貼在姜越的發梢上,不禁連忙往後退了退身子,可饒是如此,他也依舊能聞見姜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氣,襯着冬夜冰雪,顯得格外冷冽清新。

他記得,姜越小時候在宮學就是這味道。

這時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着往樹幹另側移了些,裴鈞未及出聲詢問,便聽身後果真傳來蔡飏的聲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慮考慮瑞王嗎?畢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貴國國姬可就能母儀天下了。”

裴鈞聞言一震,姜越也回頭與他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疑。

此時不能出聲,二人便再度凝神,又聽見另側秋源智道:“蔡大人誠意,本君深知,可貴國江山如今還姓姜,天子雖羸弱,邦交決斷卻可見其心力與手段俱在,假以時日,未嘗還會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孫中,也不盡就無人了……”

“二皇子是說晉王爺?”蔡飏了然,“晉王雖手握重兵,窺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脈,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晉王爺定能成事呢?”

樹後的裴鈞聽他說到晉王,便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無言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暴露行藏。

裴鈞這才又忍笑安靜了,聽那邊蔡飏繼續道:“晉王若想成事,幾年來總不乏時機,卻為何遲遲未有動作?二皇子就那麼肯定他會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奪權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盤面隻有方寸大小,不會多也不會少,那這其中自然是誰占地多誰就會赢。就算晉王不反,他手中兵權也不會交去别人手裡,而貴國天子仍被博陵張家與朝中重臣保佐,身側又有權臣裴鈞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讓蔡氏得勢……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師單依地方豪強與商利牽制便欲謀求大寶,其路當是漫漫哪。”

說着,他輕歎一聲向蔡飏道:“蔡大人,邦交,是置換牟利。本君不願答應您,隻是因為您選的這條路,每一步的風險都太大了。他日,就算蔡氏成事,那瑞王能否登基,也是一大變數;更何況,他的原配王妃裴氏膝下,世子姜煊已有六歲,占了嫡長,若得貴朝裴黨輔佐,也未嘗不可被封為太子。到那時,我承平遠在海外,國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儀天下、生子繼位呢?”

姜越聽到此,稍稍斂眉看去,見蔡飏沒有說話,似是思慮,而秋源智擡手拍了他肩頭說道:“不急,蔡大學士,此事待我們回京之後,再與蔡太師商議不遲。眼下宴快散了,我們還是先回去罷。”

可蔡飏聽言,卻神色不甘,随即,他忽然在秋源智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秋源智的腳步因此一頓,片刻的思索後,竟回以一句:“這倒有意思。那咱們便要看看此事成與不成了。蔡大人,請。”

說着,二人便往來路漸漸走遠了。

#

姜越見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确認了安全,便思索着走出樹蔭。

他正要找裴鈞說話,一回頭,卻見裴鈞不知何時已裹着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着一根不知何處揀來的粗樹枝,鋤地似地松着腳下的雪,好像在挖什麼東西。

姜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低問了一聲:“裴大人,你在做什麼?”

“王爺您快來看,這兒好像有個……”裴鈞再度猛掘兩下,眸中一亮,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陣摸索,片刻便揀出個小指長的根須狀物,拿起來對着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來:“哎,真是撞着大運了,還真是人參!”

“……人參?”

姜越站在原地沒動,就那麼皺眉看裴鈞站起來,徒手拍着那人參上的雪泥和土渣。而裴鈞不僅完全不嫌手髒,還更舉着那根須笑道:“騙您做什麼?這真是人參。能在雪地裡撿到野參也是奇事兒了,王爺您真是洪福齊天哪。”

說完,裴鈞上貢似地把那截髒兮兮的小人參往姜越面前一遞,姜越下意識伸出手,那小人參就帶着泥渣子滾落他掌心裡,把他的手也給弄髒了。

裴鈞這才突然想起姜越潔癖,一時正要再拿回來,卻見姜越已經收手拿去眼前細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參,就像是京城南門口手藝人挑着賣的泥人兒娃娃大小,下擺留着濃密的須尾,蘆頭上結了兩個坑似的蘆腕,全然是極淺的褐色,沒有半分綠,就連身子都幹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确信地皺眉:“這參是死了麼?”

“沒有,王爺。”裴鈞忍着笑,“這參還小呢,隻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着那人參,這時擡頭看向裴鈞,忽而察覺裴鈞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貴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時,無奈說道:“孤見過的參,大約都是死物,從前也曾聽說過參是有花葉的,卻也不曾見過。”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見。”二人開始往來路走回,裴鈞聽姜越坦誠,便不在乎同他多說幾句閑話:

“人參這東西呢,總是夏天開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發了草葉,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葉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葉殘根兒會在蘆頭上結個疤,這疤就是蘆腕了。這時候根須也在土裡貓着冬眠,要是受損得厲害,就更要多貓好幾年了。等養好了,春天來了,才在死掉的芽旁邊兒重新再生出另一個芽,繼續長花長草。山裡人都說呀,這是轉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着手裡的參,饒有趣味地聽裴鈞閑說着山林草木,隻覺在宮裡百年千年的參都見過,細想來,卻真從未去深究過這參是怎麼來的。

此時轉眼看看裴鈞在月色下淡笑的臉容,他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兒,唇角微微勾起來:“裴大人似乎很喜歡花草。”

“哎呀,王爺還記着那爬壁蓮和白薔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裴鈞啧啧暗歎這奸賊頭子頗記仇。

此時林間又起一陣寒風,他便把手袖進裘袍裡,見姜越也把襟領豎起來,在夜色下回轉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記得挺清楚麼,看來也是記了孤的仇。”

裴鈞低笑幾聲,一下下地點頭:“誠然啊,臣和王爺都是記仇的人,日後喝酒可得幹一杯了。”

說到這兒,他呼出口氣來,接着姜越那問說:“其實也談不上喜歡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爺您沒法兒比。小時候在江北鄉下,臣的爺爺住在山裡,養了個花圃,”裴鈞皺眉回憶一下,比劃着,“約摸有兩箭地吧……裡頭什麼都有,爬壁蓮也有。”

說着瞥眼見姜越果真站住了回頭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聲,繼續與他邊走邊說:“平日爺爺就在田裡忙活,因着對山裡的什麼都熟,入夏時便也放放山,領人進山采參,摘回來的種子就留下自己養,養出好的能賣到鎮裡藥鋪去換錢。那時候先父早就出征了,我娘一人在家種地,還要帶倆孩子,眼見也苦罷……爺爺可憐她,就帶了臣上山去住,幫他埋土,挖地,每每買了花草藥材,就賞臣一點兒瑣碎銅錢,臣就跑拿回去給娘買種子,買糧食……一直到咱們家進京之前,爺爺沒了,花草類物才見得少了……”

姜越邊走邊問:“上回孤到忠義侯府,也見着院中不少好蘭,都是裴大人親自挑的?”

“什麼好蘭,那是您不認識。”裴鈞沒忍住笑了他一聲,又趕緊收了,“那都是别處送來的,說是名貴,百兩千兩的,可擡去市場上三十文也能買一打。官中人做事兒都這樣,禮不是賣得貴起來的,是送得貴起來的……花農、玉商、月餅鋪子,個個兒指着送禮的人宰呢,一說千年老參、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餅——哪兒有那麼玄乎的事兒?也就是因了一個‘貪’字兒,什麼玄乎勁兒都有了。”

姜越偏頭看他:“你就不貪?”

“王爺這是說閑話,還是拷問臣呢?”裴鈞笑眯眯看着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貪。”姜越清朗無方地笑起來,“說真話怕抓,說假話欺君,這才會不敢答。”

裴鈞一聽,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趕忙兩手抱去頭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爺英明神武,王爺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發笑,擡頭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鈞慢悠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忽而出聲叫道:

“裴大人。”

裴鈞聞聲看回去,見不遠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與後邊兒的樹在稀松月影裡蒙混成了深淺不一的暗色,而這層層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認真地看着他,肅容緩聲道:

“當今社稷,沉疴在内、危機于外,百官貪墨,民生水火,蔡氏權貫朝野,世家各自為政,就連承平也想分這江山一杯羹,天下誠險矣。官中屍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數,而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絕非苟且勢利之徒,定還期望天下一變——”

“那王爺或然一直把臣想錯了。”裴鈞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實臣可沒什麼大志向。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先父沒參軍,一家人沒來京城,臣眼下大約就在江北接了爺爺的花圃種花草罷了,也絕然不會想來考學的。後來不過是因到了京城官場,因緣際會,有些事才不得已而為之了……”

他在西峽鄉下說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來了京城雖富貴無比,卻連不惑都挨不過去。人在盛極一時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長到最好時候的花被人揪下來踩在地上踏成了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參轉胎再結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從來不是為了天下一變去拼一個功名,而隻是為了一個人。

“……未料,最終還跟錯了人。”

裴鈞在夜幕下擡頭看月,飲恨自嘲,“自古人臣多為君哪,跟錯了人就是都完了,還談什麼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那要是換個人呢?”

裴鈞一愣,扭回頭來看向姜越,可還未等答話,他忽而慢慢睜大眼睛:“王爺,您、您後面……”

姜越被他打斷,聞言疑惑地回身看去,在看見身後之物的那一刹,耳邊才響起裴鈞下半句遲來的提醒:

“……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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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林的寒風從耳邊刮過,叫姜越耳中裴鈞的聲音都似失真。

此時,隻見他們方才走來的樹林間,真有一隻黃皮黑紋大虎正從暗中走來,四爪踏雪沒有一絲聲響,若不是被裴鈞回頭看見,說不定這兇獸撲殺上來他們都毫無知覺。

老虎距離姜越隻有十來步遠了,風從二人身後順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們鮮活的氣味,而夜色絕不足以讓獨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獵物,它一雙虎目便在黯夜中散發着危險的幽光,顯然是鎖定了這林間僅有的兩個活物。

“不要彎腰,不要低頭,不要轉身跑。”姜越一邊低聲提醒裴鈞,一邊屏息擡手抽出了後腰随身的一柄短劍,雙眼堅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勢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後,不要落單。”

裴鈞是個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館役、護院或侍衛,沒有随身佩劍的習慣,眼下手裡不過還拿着方才挖人參用的一截粗樹枝,卻總不能像逗狗一樣丢給老虎去揀,于是便還尴尬地拿着,慢慢地移動到了姜越身後,低聲問:“王爺,我倆能幹得過這老虎麼?”

姜越沒有回頭,前看的目光銳利而專注,仿佛已經開始尋找最恰當的攻擊角度,隻非常平靜地向裴鈞道:“孤能,你不能。”

裴鈞:“……”

對面走動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覺二人已發現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時前側雙爪頓地微微伏下,約有丈長的身軀前低後高,雄健地作出了進攻前的防禦,更靈活地偏頭抖了抖毛須上擋眼的碎雪,向二人發出了警告與威脅的低嘶,陰鸷的雙目正緊鎖面前拿劍的姜越。

它半張的虎口中一對尖利獠牙若隐若現,閉口卷舌後又再度張開,看起來十分饑餓,因為附近的守軍早已把适宜獵殺的野鹿、山羊、野豬等較大走獸趕去了圍場中心以供皇家行獵,待在外圍的虎狼每日隻見少許野兔山雞,便較難找到足夠果腹的食物,而姜越與裴鈞為避耳目,從營地往西走入了守軍稀疏的密林,這一晚的好運氣叫他們不止撿到了野參,更也遇見了這外出覓食的猛獸。

“還好是老虎,就一隻,要是遇見狼群就完了……”裴鈞皺眉往四處一看,見這一片當真是人迹罕至,入目處根本見不到圍場中多如牛毛的行獵陷阱,便沒辦法用計引老虎自投羅網,而此時場上唯獨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并不充分具備的。

于是,他更往姜越身後靠了靠,壓低聲音道:“王爺,人說打虎打鼻子,殺虎捅肚子,您這劍那麼短,它伏着身子也紮不到它心窩裡,沒得還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時拔不出來我倆都得死。這樣吧,一會兒您準備好了,臣就在後面引那老虎撲過來,它撲過來的時候肚皮和頸子不就都露出來了麼,到時候——”

“孤就一劍拉下。”姜越很快跟上了裴鈞的想法,點了頭,擡手示意裴鈞别再說話,在沉默中掩護着裴鈞慢慢退到了身後一株大樹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樹後,聽見沒?”

裴鈞當即點點頭,又想起姜越在前面看不見他,于是湊近姜越耳邊道:“聽見了。”又很徒勞地補上一句:“王爺您小心。”

姜越耳朵幾不可見地一動,吸氣沉聲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計最保穩,卻也最危險,因為引虎撲來留給姜越的隻有臨空一擊的間隙,若是一擊不成,猛虎受傷發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撲殺起來,厮打起來,他和裴鈞就算二人可敵,也絕沒有機會全身而退,到時重傷再引來了守軍或營地官員,二人密談之事無疑要暴露,更别提被蔡飏、秋源智警覺,回了營便不是歸安,而是入險。

所以……一擊必殺。

姜越緊盯猛虎,雙手握劍,擺穩兩腿,奮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後的裴鈞立即用盡力氣将手中長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為獵物率先發起了攻擊,登時厲聲一嚎,便雙掌頓地、後腿一蹬,張開大口便向扔樹枝的裴鈞撲來,而裴鈞擲出樹枝後已然聽從姜越所言飛身避往樹後,此時便隻聽樹的另側一陣鋒刃入肉的拉扯與餓虎凄厲的嗥嘯,下一瞬他回身看去,隻見樹後飛撲而來的老虎已被姜越用短劍精準地貫穿了咽喉、更下劃開胸腔,已失了力氣側摔在雪地上,周身噴流出暗紅而滾燙的血,幾息後,掙紮的腿腳便不再動彈。

姜越匍匐在虎身上,雖是臉上濺了血稍顯狼狽,卻也終于松下口氣來。

此時他正擦了臉待起身拔劍,卻聽身後裴鈞忽而大叫:“王爺小心!它還沒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剛剛走來他身邊的裴鈞下意識伸手往他面門一擋,左臂正擋下了老虎回光返照似的一記猛揮,登時整個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姜越目色頓厲:“裴——”

“先殺了它!”裴鈞捂臂悶哼一聲大叫。

姜越一凜,當即拔劍再度紮入老虎心髒,更手起劍入猛戳四五下,又橫起一刀割斷老虎咽喉,終于确定老虎是死透了,才連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鈞身邊,急急問道:“裴大人,你怎麼樣?”

裴鈞嘶氣抱着手臂,此時稍稍放開一些與姜越一同看去,隻見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雖得裘袍與厚衣稍稍作擋,卻依舊被紮出個深卻不長的口子,滲出的血已把周圍衣料浸透了。

“皮肉傷,無事。”他皺眉拉着姜越遞來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們快離開這兒。虎血很快會引來其他野獸,到時候就不好脫身了。”

姜越麻利地用短劍割下一片衣料來綁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問:“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傷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爺您身經百戰,怎會不知這小傷……”虎口脫了險,裴鈞正要跟姜越玩笑玩笑,豈知一轉頭,卻正對上姜越低頭查看他左臂傷口的臉。

這張臉上雙眉緊鎖,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責,叫裴鈞不禁愣了愣。

姜越見裴鈞看來,頓時警覺地擡頭,刹那與裴鈞四目相接,不免整個人一頓,輕咳一聲便站直了,扶着裴鈞的手也放下,走開一步:“無事便好……”

裴鈞狐疑地往他跟前湊了湊,心覺:這晉王爺不會是被他這弱書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出聲逗姜越道:“哎,王爺怎麼一聽臣沒事兒就連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爺一命,就算不至于一命,救了王爺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臉上這麼一拍——”

他無意識地擡起左臂比劃,此時又帶起傷口疼,哎喲喲倒抽口涼氣,引姜越一見,立時回身喝止他:“裴鈞你别動!”

他這心直口快的“裴鈞”二字一經叫出,讓裴鈞忽而渾身一震,腦中像是座山巒崩摧,一臉的笑都僵住:“王爺您方才叫臣什麼?”

姜越這才察覺方才情急,竟然連名帶姓地直呼了裴鈞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時失敬,裴大人見諒。裴大人已受傷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說着,他又如言來扶裴鈞,可裴鈞的目光卻一直盯在他臉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側,還神叨叨地低聲又說:“王爺,您就叫臣裴鈞,勞您再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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