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耳邊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卻茫茫蔽眼。周遭有親貴叫起來:“瑞雪!瑞雪!”裴鈞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瑩瑩幾點薄雪,而雪并不比冬風冷,片刻也就随手溫化去。
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從翰林入宮時就有這樣一場雪,小而密,像被細細斜風織成紗羅。
紗羅缥缈中,雁行而來的皂衣宮人領他穿過一條條紅磚齊整的甬道,拐過中慶殿廊角時,正看見兩個大臣在禦書房外的拐角低聲說話。
那時肅甯皇帝新逝,東宮太子被廢,半壁朝班已慘遭蔡氏清算,死的死,貶的貶,少帝姜湛也終被内閣推上皇位,朝中幾起波瀾,正是風暴後暫得的甯靜,而這甯靜之下湧動的暗流,卻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勝大寶之位。
這樣的評述在文臣武将中肆意流傳,幾乎根本不避忌在宮内宮外談起——他們甚至不懼會有宮人上告揭露,因為皇上是不敢責罰他們的。
這時說話的兩個大臣,所談的也無非此事。
而裴鈞初次進宮四下打量,卻不經意瞥見廊外池中的假山後頭,隐約露出一隻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
前面宮人走得快,裴鈞不作管,走慢了幾步踱到假山後面,長眉一挑,隻見一團皂色的小影正趴着偷聽廊中大臣閑聊。
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後頸突然出聲:“小公公,偷聽可是要挨闆子的!”
這一吓,叫那小太監頓時驚回了身,猛地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鈞,身上那太過肥大的皂衣都被此舉扯歪了領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頸來。
脖頸往上,是大帽檐下邊巴掌大的小臉,其面貌冰白,好似盛開在山間的鮮麗白桃,隻拿烏眉黑目點染了輪廓,而其上唇朱绯目,便如那花瓣尖頭的一抹薄紅。
他在哭。
裴鈞一時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監過了方才被惡意唐突的驚惶,此時看了眼裴鈞身上的六品補褂,眉目間竟立時染上戾氣,站起身就清斥一聲:“這宮裡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說罷,小太監便頭也不回地飛快跑走,徒留裴鈞依舊長伫在池邊紅梅下,直至領路宮人匆匆回身尋他,這才回神随同往内務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換上五品翰林補褂走馬上任時,卻見頭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監正端端坐在金黃的龍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雙眼,受他暗笑長跪一拜:
“微臣翰林侍讀裴鈞,參見皇上。”
……
雪下得更大了,寒風快把手都吹裂。
裴鈞把被雪冰濕的手在袍上随意一抹,擦幹了,再獨立驿頭看了會兒江天,便攏袖上了馬車,其後有人找便起來說話,沒事便隻管閉目睡覺,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圍場終于到了。
朝中雖令四品以上的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張嶺、蔡延一流大都不願車馬折騰,來的除卻皇室宗親便多是青壯年朝臣和武官之後,衆人由圍場守軍帶入營中,結營處在圍場入口的一片背風草野裡,未入圍場,就還算在中原地界。
這裡一直都是皇家行獵的下榻處,常年都有專人護衛與整理,早也由快馬通傳布置好了一頂頂粗布大帳,定下官員兩人用一頂,宗親一人用一頂,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帳,而營地當中最高的那頂挂了豔旗彩幡的牛皮大帳自然是給皇帝姜湛用的。
裴鈞原定了同闫玉亮一帳睡,因吏部侍郎現今還空着,他們想說說開年人事變動的事兒,豈知方明珏知道了,就一路都說他們不夠義氣不帶他玩兒,一直說到圍場門口,闫玉亮最終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着崔宇說:“那師兄就忍痛睡我一晚吧!”這才把一臉嫌棄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帳子留給了裴鈞和方明珏。
裴鈞少時跟着先父受過訓,歸置行囊一貫挺快,換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時候,方明珏都還在一邊磨磨蹭蹭地掏着家妻給裝的厚襪,一邊說想閨女了,看得裴鈞直搖頭,撈了帳簾就走了。可他剛一出帳,這時卻恰見不遠外承平一列的帳子間,大學士蔡飏正也從其中一頂裡撈簾出來,後面還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親信。
“裴大人也覺得奇怪罷?”
一聲淡漠的笑問響在身側,裴鈞回頭,隻見是姜越一襲墨色貂裘站在他身旁不遠處,恰與身後雪色錯為黑白,臉上的輪廓都似因這過分的分明而顯得愈加筆挺深邃。
姜越似是才從東邊宗室的營帳間走來,此時倒連與他相互招呼都省了,隻是遠遠看着蔡飏走開的背影接着道:“雖然鴻胪寺确是蔡飏所管,但其下事務何嘗需要他親自跑腿?”
裴鈞看見姜越隻覺頭都有些疼,苦笑起來:“哎,這都封印了,晉王爺還是龍馬精神哪……颠簸兩晝夜都不帶歇一歇的,這一下車又要帶臣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