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忠跪了半晌,不見周從之有所言語,便心下松弛幾分,又輕輕開口道:“陛下,再遲些午膳怕是要冷了。”
周從之将紫毫往山架上一抵,旋而“嘩啦啦”一冊奏呈便橫飛到曹德忠的膝邊,曹德忠隻得将稍稍擡起的頭又埋低了幾分,“萬望陛下以龍體為重,老奴甘願領罰。”
周從之并二指朝那奏呈遙遙一指,冷笑道:“你且看看、你且看看,朕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用膳。”
曹德忠小心翼翼地拾起冊子重新折好,隻在跪行遞還至案上時輕輕瞄了一眼,這一眼便讓他脊背生寒。
三日前,周從之舉兵奪權,曾調遣大軍數十萬回朝,而西北邊事未定,周放鶴竟私自書帖與其次兄周思鶴,急調三萬人退回隴西以固邊防。
眼前這份奏呈,便是如今在廊前跪着的朝臣的聯名,顯然是一份為周放鶴求情的文書。
--而這份奏呈上白紙黑字工工整整,而經由朱批圈畫着的、赫然書之于上的“越”、“權”二字,是何其的醒目。
曹德忠頓時心如擂鼓。
“臣知罪。”
置身于漩渦中心的周放鶴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朗聲道:“陛下春秋鼎盛,高瞻遠矚,兼得鹽梅相成,方解邊關百姓之苦,而臣自知身患舊疾,沉疴難起,實難鼎鼐于肩、再擔大任,故自請離宮燕居,稍減病痛之苦,還望陛下恩允。”
此言一出,内外皆驚。
從前舊朝之時,周放鶴便以眼疾之名自請至相國寺帶發修行,明裡暗裡其實文武百官都知道,這不過是周家為求自保所作的托詞,周放鶴更是押在謝家與周家之間的質子。
而如今周從之大權在握,複立新朝,其長子已故,隻餘次子思鶴、三子放鶴及幼女相螢,即便再是春秋鼎盛之時,最多不立儲副便罷,大可不必再使周放鶴離宮燕居,何況周放鶴眼疾一事原就是子虛烏有,如今朝野上下誰人不知。
“哎呦,殿下千金之軀豈可妄自菲薄。”曹德忠抹了把汗,将周放鶴的身子往後掩了掩,連忙央乞道:“陛下、許殿下離宮燕居恐傷國祚,還請陛下三思啊。”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廊下朝臣當即叩首應和,高聲連呼。
周從之冷眼旁觀一言不發,怒意好似更甚。誰人不知是周放鶴調兵回防邊關,此話一出,倒像是周從之早有預料,故而提前授意,無疑是替周從之做了個順水人情。
周從之目色一沉,擡手往外一指,冷聲問道:“這也是你的手筆?”
“兒臣不敢。”
周放鶴見狀再伏身叩拜道:“兒臣昨夜望月,念起少時團坐母懷啃食福餅,思之過甚,三更夢中竟恍見母親獨居荒園,掩面而泣,兒心尤不忍,自請離宮遠赴無妄山劍冢,為母再盡孝道,盼請爹爹允準。”
這次周從之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每每提及楚國公主楊芷,他都難免動容,何況禦案之下跪着的周放鶴,容貌上與其母有八分相似,倘若楊芷尚在人世,今時今日恐怕不會是這般局面……
周從之按了按眉心。
“陛下--”
曹德忠揚首開口欲要再乞,周從之卻打斷了他的話,“罷了,朕準你去,不日便啟程罷。”
朝臣知再難勸,便隻得作罷,一庭人便再度叩首。而這位曾經浴血沙場身經百戰的帝王沉靜地垂下眼,注視着禦案前伏跪的周放鶴。
他分明尚未加冠,周身卻無不透露着與其年紀極不相符的沉穩與冷靜,他淡青的衣擺随着跪伏的動作自然地鋪陳開來,好似一副濃淡相宜的山水。
他叩首、再叩首,繼而微微擡起一張清隽和煦的面龐,許是跪了幾個時辰的緣故,現下已顯青白之色,但面上無有半分怨怼與不平,他聲如玉罄,叩謝天恩:“臣願陛下,千秋萬代,日月恒昌。”
周從之凝視其半晌,起身拂袖一擺,向内室走去。
--山水再好,也當是遠觀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