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至東宮時,亥時一刻已過。
對于即将面臨的責罰,謝尋微還尚且一概不知,她摸了摸雲鬟上的符篆,歡心雀躍地下了車。
行至囿園時,遠遠便看見謝尋山坐在木質輪椅上,等在庭前,手臂上搭着她平日裡常穿的披風。
萬物生長的五月,他在廊下看雪不成,便任流蘇樹落了一肩的白,白蕊自枝條上紛紛墜下,落在他青綠色的衣襟、袖口,襯得他面容愈發溫和。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即便是坐在輪椅上,仍然顯得整個人有如芝玉,軟風微微吹動他碧水青色的衣袂,像拉開一道有色的風。
可惜此時她還年齒尚幼,不懂得所謂“翹首以盼”是何含義。
看見謝尋山笑着朝她招招手,謝尋微便一路小跑過去,行過廊下時,叫兀出的枝丫牽絆了裙角,她身形一晃,向前踉跄了兩步,不待摔倒在地,便被一雙寬大的手準确無誤的接住了。
這雙手她再熟悉不過。
在三歲以前,這雙手一直懸在她身側,護住她不被絆倒;在三到四歲時,這雙手無數次将她舉起,放在肩頭抑或膝蓋上,任由她爬到櫃子上去摸糖吃;五到六歲時,這雙手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開始一筆一劃教她寫字;而七歲時,這雙手在庭院裡給她搭了一架秋千,後來許多個晚膳後,夕日欲頹的傍晚裡,這雙手都會輕輕晃着繩索,推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的接近天際;八歲到十歲時,這雙手教她策馬牽缰、彎弓搭箭,教她臨摹碑帖、描山繪水;後來長到十一二歲,這雙手又教她如何撫琴、如何調香、如何相玉、如何點茶。
多年以來,這雙手始終将她捧在手心,奉若明玉。
可今日她甚至還來不及喚上一句“爹爹”,便被這雙手接住後又直直地拉起。她剛想牽住謝承雍的袖角,像往日犯錯一樣撒個嬌、服個軟就含混過去,不料太子謝承雍像猜到了一般,不待她出手便适時地收回袖子,将手背過到身後去。
與此同時,謝承雍幾不可察地朝謝尋微擠了擠眼睛,她歪了歪頭,往門前偷瞄去一眼,霎時便明白了--太子妃林氏此刻正手執軟鞭立于庭下,赫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
“還不過來!難道是在等着我親自過去請你?”
這一聲中氣十足,吓得廊下侍奉的女使們都跟着一驚,一個小厮端着盆,盆裡頭還盛着水,不待送進院落便灑了一半,好在管事魏翁适時沖他使了個眼色,便将他遣退了下去。
聽見這一聲,謝承雍和謝尋山也輕顫了一下,謝尋微則不得不挪着步子上前,短短幾步,她仿佛走了太久,久到還沒到近前,額頭和鼻尖上就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謝尋微兩股戰戰,提裙跪在階前,疊手施禮,道:“女兒知錯了。”
她這千金之軀一跪,周圍人哪裡還敢站着,于是嘩啦啦一片的衣料摩擦、膝蓋觸地之聲,夜深本就寂靜,現下更是聽得整整齊齊。
此情此景,太子妃林舒凝頸側的青筋愈凸,姣好的面容罩上一層難掩怒意。
她雖生了一張堪比三春桃花、九秋榮菊的皮囊,内裡卻是出身武将世家,父兄皆是将軍,耳濡目染下,便自然而然地生了一顆長弓指日,馬踏飛雲的心。若非生為女子,早年入饋東宮,當下合該也是一位戰功赫赫、拜将封侯的骁将。
但即便是現在身在青宮,她也隻需一個抿唇、一聲短歎,又或者一個蹙眉,便足矣叫人膽戰心驚上幾日了。
“夫人,阿菩既然已經回來了,要不此事就此……”
一院的噤若寒蟬氛圍裡,謝承雍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快步走到林舒凝身側,小聲開了口。
還未待他說完“作罷”二字,林舒凝就先聲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這沒你們兩個的事,她今天敢如此膽大妄為,還不都是你們兩個慣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日我若不罰她,你讓下人往後如何看待我東朝的規矩?”
顧慮到院内還有灑掃的侍婢一幹人等,她這一句刻意甚至極有分寸地壓低了聲音,但這句話在保全了太子謝承雍面子的同時,也讓謝承雍再沒什麼機會出言勸解了。
林舒凝緩緩走下台階,雀履止步于謝尋微的寸咫之前,廣袖一揮,一道月色難照的陰影便将謝尋微的身子籠罩其下。
時下遊龍盛宴已然結束,太子妃卻還沒褪下身上的華服,朱紅大衫、深青霞帔,鞠衣上的鸾鳳雲紋和頭頂的三龍二鳳九翟冠讓其神态間更添幾分威嚴。
謝尋微隻偷偷用餘光瞄了一眼林舒凝裙邊的飄藍海棠紋玉質霞帔墜,就迅速無聲地把頭深深低了下去。
“謝尋微,你擡起頭來。”
單憑這一聲便足夠叫她胸腔打鼓,對于林舒凝的态度變化,她是再熟悉不過,“犯案”多次以至于她如今已經可以通過語氣、語句,乃至一聲歎息便可以判斷對方的生氣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