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凝現在雖然聽起來語調十分平靜,但沒喚她“阿菩”,而是稱呼她全名,這便足見其眼下當真是怒火中燒了。
謝尋微擡起一顆小圓腦袋,雲鬟上的符篆滑落在手邊,她吓了一跳,連忙飛快拾起,收進袖子裡。而後端端正正坐好,試探性地小聲說道:“阿娘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
林舒凝的微微垂下眼,眼風自謝尋微面上掃了個來回。她那兩道遠山眉本就生得工整,眉心正中又長了一顆紅痣,自下往上看來,給人以一種菩薩低眉的錯覺。謝尋微拼命咬了咬唇角,才忍住硬沒倒抽一口冷氣。
太子妃林舒凝将一圈軟鞭在掌心輕敲了幾下,擰了擰眉,低頭審問道:“你既說知錯,那便說來聽聽今日之事你錯在哪裡。”
謝尋微疊膝垂裳,規規矩矩答道:“錯在我今夜不該瞞着阿爹阿娘獨自出去。”
林舒凝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好似在隐忍着。
不遠處,謝尋山輕輕搖了搖頭,謝尋微見狀連忙轉變話語,又道:“錯在我更不該在遊龍船後裝病欺騙阿爹阿娘。”
林舒凝臉色越發陰沉,攥着鞭子的那隻手,骨節因為過分用力,已然微微發白。她沉默了一瞬,聲音裡透露着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不對!再想!”
謝尋微抖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她絞盡腦汁也實在想不出别的什麼緣由,故而一時緘默不語,不知從何所雲。而擡首望向林舒凝時欲求其解時,又覺之其眸深似海,仿佛始終隔着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任她如何猜測也琢磨不清、參悟不透。
“阿菩愚鈍,不知錯在何處,還請母親指點。”
謝尋微歎了口氣,俯下身将額頭在手背上碰了碰,她本就嬌小,現在團做一團更顯得惹人憐惜。
故而鞭子落下時,太子妃林舒凝也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
手上力道雖半分未減,但落到人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時,她還是不免心驚了,作為主君的責任讓她不得不懲罰謝尋微,而作為母親的憐愛又讓她還是忍不住輕輕别過頭去。
這一鞭子着實不輕,隔着兩層衣料,謝尋微仍然跪着向前趔趄了一下,兩手撐在地上,沾了一手心的碎石子。有如羽翼的肩胛骨默然承受着雷霆之怒,背上猶如朱筆劃下的一道硯水,紅痕沁出了絲絲血迹,若非謝尋微今日穿紅,效果恐怕更為明顯。
而不待第二鞭、第三鞭落下,跪在廊下的女使聽眠突然站了起來,提着裙急匆匆沖上前來,死死摟住謝尋微的身子。她本就長了一副有别于京城女子的樣貌,此刻眼眶暈了紅,遠勝時下尋常女子喜愛描摹的桃花妝,她一向沉穩,如今哀求的音調裡竟隐隐約約帶了點哭腔,叩首道:“小殿下還小,難承雷霆之罰,奴願代為領受,請太子妃殿下開恩。”
林舒凝見聽眠如此,也頗為動容。
聽風、聽雨本就是青宮的人,而聽眠卻不同,她是林舒凝的陪嫁侍女。
早些年,當林舒凝嫁給謝承雍時,當今聖上正值壯年,太子位一直空懸,而那時謝承雍自然也還未入主東宮,而是在王府做他的閑散王爺,而她作為輔國将軍嫡女,雖傳言性情剛烈不類俗常,但将軍府終歸是有權有勢,任誰都要禮讓三分,誰敢輕言妄議。
便是同謝承雍議親時,旁人都嫌王府門庭冷落,似乎不受天子重視,故而不願跟從,而那時聽眠就已經堅定的選擇過她一次了。
自出閣入府以來,算起來已有二十餘載,聽眠一向穩重、冷靜,幾乎從不曾聽說她同什麼人紅過臉,又或發生什麼争執。長久以來她始終盡心竭力,處事謹慎認真,多年一直不曾出過什麼纰漏。
這麼多年,林舒凝早就當她是自家姐妹,一直便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尋一戶好人家,将聽眠許配過去,免得在此終日為奴作婢。可惜這位女使偏偏性格執拗,一心要非留在東宮,而自謝尋微出生以來,她便和聽風、聽雨一同被分配到西苑照顧小殿下,于是她就更是根本無心婚配一事了。
在此事上,林舒凝始終覺得對聽眠懷有一絲抱歉。
眼下她擋在謝尋微身前,倒叫林舒凝一事也失了辦法,于是她盯着二人思索良久,最後收了鞭子歎氣道:“謝尋微我希望你自己想清楚,于世人而言你是壽陽郡主,是天家子弟,一言一行自當為天下之表率、當代之典範!今日遊龍盛宴是與民同樂,你擅自離宴,是在心裡将黎民百姓置于何等位置?那麼他日你又準備叫天下百姓将你置于什麼位置?”
“既然喜歡佛寺,那便去後院佛堂禁足三日,抄經百遍以示誠心吧。”
她轉過頭來,朝一直站在台階上的謝承雍道:“還愣着做什麼,今夜難道就沒有旁的政事?”
謝承雍趕快接話:“有有有,确有要事。”他一邊好生接過林舒凝手裡的鞭子,一邊朝四周擺了擺手,遣散了跪着的一衆下人。
待謝、林二人走後,聽眠扶着謝尋微站起身來,謝尋山搖着輪椅上前,将披風罩在謝尋微的身上,又替她系上領口的束帶,摸摸她的頭,溫柔道:“回去吧,晚些時候我讓人取藥膏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