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葉被沿着三邊展開,露出五色的餡,有别于民間的甜粽、肉粽,這是青宮獨一份的,以五種食材集合而成的,其實也并非什麼稀有之物,特殊就特殊在這是西苑的幾位女子發明的,并且是聽風聽雨聽眠幾個人按照構想親手包的。
今夜沒有星垂山野,好在有飛舞流螢。
殿内供着神佛,不容冒犯,二人就倚靠着菩提樹,并肩坐在臨仙台上,身後是浮屠寶塔,身前是深淵萬丈,稚女的心裡卻沒生出半點恐懼來。
“晚膳吃了什麼?”
她蕩着雙腿,漫不經心的問着。
“廣寒糕、薄荷蜜、白玉湯。”
周放鶴沉吟了一下,一一叙述道。
“那是什麼?我怎麼都沒聽過?”
謝尋微疑惑道。
周放鶴笑了笑,道:“不過是糖餅、薄荷粥和豆腐湯罷了,是老和尚附庸風雅,取的花名。”
謝尋微噗嗤一笑。雙手攏過兩粒螢火,眼睛貼在指縫上瞧了瞧,又輕輕打開手将其好生放回了。她極目遠眺去,山下是十萬草木,十萬草木下大抵種着百萬雜花,而再遠一點便是建章城了,她剛從燈火通明處來,跑了十餘裡路,隻為從另一個視角去看同一片景色。
可現下她因風吹而淩亂的鬓上,驟然多了一朵榴花。
于是一切似乎就變得無比值得了。
那個在她耳鬓簪花的人,現在在她身側歪頭輕聲問道:“小殿下在看什麼?”
在看什麼呢?
她的眼裡有風、有月、有螢火,有簌簌飛花,有蜿蜒而下的一道懸河,還有一個遠勝于遠山青黛、日月光華,猶如仙鶴臨風的影子。
要從哪一個說起呢?
“風月、山河、春和景明。”
知道他看不見,她本想搜腸刮肚極盡詞彙去描繪眼前的景色,可真正落到實處時,又覺得一切似乎都無從說起、也不必過于具象了。
她輕而易舉選擇了三個詞彙。
良久,周放鶴淡淡笑道:“殿下,時下已然入夏了。”
“我當然知道已經入夏了。那你呢?你雖看不見,那麼你現在心裡又在想着什麼呢?”
謝尋微将視線悄然落在周放鶴的側臉上,兩息蘭吐間,兩人隻隔着兩個肩膀的距離,他能聽見她輕而柔緩的呼吸,隔着一絹白紗,她看見他的睫毛顫了顫。
周放鶴轉過頭,分明看不見卻又像迎着她的目光。
“風月、山河、春和景明。”
他如是說。
謝尋微的臉上擦上兩團羞紅。
她轉過頭,從梅花食盒裡取出角黍和甜粽,分給周放鶴一隻,問道:“相國寺不過端午節嗎?”
周放鶴搖搖頭,道:“佛門清淨,一向不依照俗常的規矩慶祝節日。”
他兩手接過角黍和甜粽,又摸索着将粽繩解開,被“五花大綁”許久了的粽子好像得到了“無罪釋放”的大赦,倏地便自然舒展開了。不經意間,糖汁滴落在虎口處,他便又慢條斯理的掏出帕子擦拭幹淨,而後才将粽餡送入口中。
謝尋微晚間便吃過了,故而她感覺現在吃不下什麼,索性也不勉強自己。她用兩手托作蓮掌,支撐着一顆圓圓的腦袋,朝四下看去,目光依次掠過山、川、草、木,邊看邊問道:“那平日裡也沒有一些熱鬧的活動,去慶祝什麼佳事嗎?”
周放鶴安然享受着口中的甜香,心底裡泛起無邊的哀思來。自母親過世,數載以來他都在浮圖塔度過,往日裡吃的一概是齋飯,算起來大抵已經三四載不曾食過粽子一類的甜食了。
聽到她問,他淡淡回應道:“多年以來始終不曾有過,不過今日你來了,便可算作有一樁佳事了。”
将蜜粽和角黍食完後,他拿着粽葉,探臂去接懸瀑飛濺的水,将上面的糖汁和糯米洗淨,又經由手上一番擺弄,疊出個四不像來。
他以指尖沾了沾水,畫上一個不知名的符文,柔聲喚道:“請殿下折節,探過身來。”
謝尋微疑惑不解,但仍然依言探過身去,問道:“要做什麼?”
周放鶴不語,探手将“四不像”斜挂在她的綠雲鬓上,言:“送殿下的回禮。”他故作玄虛道:“我方才在上面畫了符篆,眼下它蘊含着五方神力,可以驅邪除魔了。”
謝尋微伸手極為小心地摸了摸雲鬟,笑意漸深,道:“書就‘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挂綠雲鬟’[1],我是聽過的。”
她順勢擒捉周放鶴的手,将自己腕上飄花的碧色手串解下來,滑到周放鶴的腕間,道:“沒有彩線,本郡主就擅自決定用這個代替了。”
周放鶴縮回手,剛要解下,便被她一把按住,她又道:“三日後便是初七,是我的生辰,屆時會在東宮擺下賞荷宴,你帶着它,可以進來。”她轉頭輕輕問道:“那麼作為我在宮外的第一個朋友,你會來嗎?”
周放鶴愣了一下,沒再推辭,笑着答道:“承蒙殿下擡愛,我自當赴約。”
謝尋微心滿意足地笑了。
取過一隻角粽,掐着馬蘭草粽繩,她用指尖去撥弄它,使其在手裡悠悠地轉上幾圈,又輕輕沿着反方向轉回原位。看着粽繩和粽葉,她腦海裡靈光一現,于是起身,撣撣裙角的塵土,雀躍着往塔裡跑去了。
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幾截不曾燃燒殆盡便被丢落在旁的短蠟燭,和一盞燃着豆大光亮的單足銅雀燭台。
“端午節怎麼可以沒有龍舟呢?你雖然看不到,但我可以講給你聽啊。”周放鶴笑着任由她自說自話。
謝尋微手裡卻一直在搗鼓着什麼,片刻,她用一片片粽葉盛起一截截的短蠟,再以燭台的火将其點燃,粽繩将其穿起一條長龍,沿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