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草木瘋長。
層巒疊翠的城郊,新日攀上雍山,林間鳥雀正歡歌。
雍山腳下,背陰朝南的别莊一隅,暖風正習習。院裡殷紅彙流成溪,蠅趨蟻附。
晴光折斷的亭下,“争春宴”三字出口,莊中上下刹時落針可聞。
姬珣幾人眼神交錯,紛紛調轉身形,提步走出亭外。
“争春宴?”
隻同坐桌邊的宋晞不明所以,看了看他幾人離去的背影,又轉向文音道:“那是何物?春日裡的賞花宴?曲水流觞那般?”
文音的神情陡然一暗,手裡揪着絲帕,眉頭緊蹙又松開。
遲疑良久,她擡眼看向宋晞,眼裡糅雜着羞赧與憤恨,輕道:“姐姐去過青州,不知可曾聽聞過花朝女學?”
宋晞眨眨眼:“這是自然。妹妹被評為天女之事我幾人亦有耳聞,不知此事與……”
餘光裡映入蜿蜒如溪的殷紅,話說一半,宋晞的神情倏地一怔。
陳屍院内的女子,不隻文音,大多眉清目秀、柳眼眉腮……莫非她們就是被評為天女,被所謂執使領回京中之人?此地便是花朝女學的京城分部?
握着文音雙手的力道蓦然加重。
昔日在青州,聽聞但凡天女莫不姿容出挑,柳目梅腮之外,左眼下方還有顆朱砂小痣,宋晞曾以為,淮南王設立花朝女學的目的之一是為相助京中貴人尋到雲裳。
而今再看——宋晞顫動着驚疑的目光寸寸量過文音周身上下——執使所尋之人,是聖女雲裳,還是與朝華公主面目相似之人?
若是與公主面目相似者……分明暖風暮春風正暖,晴光難入的角落,宋晞渾身一顫,心下隻覺隻覺毛骨悚然。
熟悉她面容,為尋出與她面目相似之人費盡萬般心力,将與她面目相似之人囚禁……
“那日執使來訪……”
文音不知她心上雲湧,見她知曉前情,低垂着眉目,輕輕颔首道:“被選為天女後,妹妹喜不自勝,當日便随同執使上了回京的船……上船後,執使于同在船上我幾人以禮相待,親自給我們斟茶。本是初來乍到,我幾人如何會推卻?誰知……”
回想起昔日情形,文音神情一僵,眸光緊跟着一頓,聲色低沉道:“第二日,吃過一盞茶,我幾人倏地沒了意識。再醒來,人已到了别夢莊。”
“别夢莊?”
文音輕輕颔首,神情黯然道:“此間别院,往來賓客皆喚其為别夢莊。”
别夢?
宋晞目光驟沉。
是她多慮,還是取名之人别有心思?
不等她思量分明,文音又道:“初時半月,莊中上下并無異常,有嬷嬷照顧我等起居,教授我等宮規禮儀……雖不知為何要學宮規,我幾個膽怯,卻也不敢多問……也有先生隔日前來,教我幾人讀書習字,詩詞音律等……”
“若非要說出什麼不同尋常,”文音目露沉吟,“如是經年,往來莊裡的嬷嬷、先生,皆以紗覆面,我幾人不曾見過任何人的面容。隻我幾人以為此乃京城風尚,亦不敢開口多問。”
宋晞回神,追問道:“初時半月無異,妹妹言下之意,半個月後,莊裡出了什麼事?”
文音就着絲帕的手猛地一顫,小心翼翼顧盼許久,低垂着眼簾,面色蒼白。
“姐姐所言不差……”
回想片刻,她輕舒一口氣,盯着空無一物的石桌,輕聲道:“入園後半月的某日,若是沒記錯,當是那年的花朝前後,照顧我等起居日常的巴嬷嬷突然登門,說是當日晚間酉時将有貴客臨門,嬷嬷囑咐我等,務必換上清雅衣裳,面貼金钿春花……還再三關照,若是眼下沒有小痣,務必在左眼下方點下一顆小痣,朱砂色為宜……”
“朱砂色……小痣?”
文音話說越多,宋晞手撐着桌面,臉色越發蒼白。
“花朝節?”
先前在青州時不曾多慮,而今聽文音提起花朝節,她才後知後覺,朝華公主生于二月初二花朝節,封号“朝華”便是由此而來,加之莊中女子與前世的她一般無二的眉目……
換言之……
“花朝女學?”
她如何能誤解,女學的名字分明已清清楚楚告訴世人,那幕後之人所尋之人并非聖女雲裳,而是,“朝華”。
自她驚愕的語氣裡聽出些什麼,文音下意識擡起頭。
左眼下方的朱砂色小痣蓦然撞入眼中,文音神情一怔,很快垂下目光,緊擰着眉頭,仿佛喃喃自語:“花朝前後,百花競放,謂之争春。”
“百花争春?”
宋晞蓦然回神,神情不解道:“所謂争春宴,是賞花宴?”
“是賞花宴。”
文音輕輕颔首。
她口中呢喃着确信,望向宋晞的眸間卻見哀意浩蕩、漫天席卷。
連帶搖曳風中的春花,都似刹那間失了顔色。
春花。
花?!
一張張失了人色的,本該如花似玉的面容掠過眼角餘光,宋晞撐着石桌的雙手蓦地一曲,一雙柳目霎時瞪得渾圓。
耳畔是文音伴着袅袅春風,鼓足了勇氣才能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