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南州城樓下。
天色将明,白露未晞。
往日這個時辰,除卻起早貪黑的販夫走卒,晝伏夜出的蛇蟲鼠蟻,城中理當四下無聲。
今夕不同往日。
恢弘壯闊城樓下,一線天光拂過十裡古道與長亭。
依依楊柳繞長風,本該靜寂無聲的城門口此刻馬鳴蕭蕭,悠悠旆旌。
三萬南甯軍頂着暮秋寒風待軍城樓下,隻等一聲令下,便要揮師南去。
城樓上方寒風凜冽,旌旗飄揚。
宋晞雙手撐着城牆,雙目望着隊伍正前方那道飒沓磊落的身影,一動不動。
直至東方化出魚肚白,直至令旗升,戰鼓擂,直至齊整劃一的南甯軍踩着鼓點浩浩蕩蕩融于熹微晨霧間……
城樓上方凜風依舊,三萬南甯軍早已不見蹤影,宋晞依舊一動不動,仿似渾然不覺。
從前不知離别苦,從後方知别離恨。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宋晞隻恨不能化身朝晖一縷,随他淌過泠泠秋河水,随他穿過依依楊柳道,哪怕刀光劍影,哪怕無有來日……
書上說——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彼時隻覺文人酸腐,為賦新詞強說愁,今日才知,别離苦,相思意,言語如何能書其萬一?
“雲姑娘?”
直至追影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宋晞渾身一顫,後知後覺天光早已大亮。
遙處是滾滾煙塵、離離秋草,聲勢浩浩的遠行人早已不見蹤影。
雙瞳倏地一顫,宋晞提起衣擺,轉頭往城樓下方跑。
“雲姑娘?!”追影連忙追上,“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宋晞卻不應聲,不管不顧悶頭往琳琅街方向跑。
“雲姑娘!”
追影展臂攔住她去路,沉聲道:“姑娘要去何處?”
宋晞的步子猛得一頓,舉目看了看寥落的琳琅街兩端,正色道:“追影,送我去鄀國!”
“不可!”追影脫口而出,“姑娘不為自己着想,也請為爺、為城中百姓思量一二。知道姑娘涉險,爺在前線如何能安心?”
“不是要去戰場。”
宋晞搖搖頭,眼神示意他回身看看今日的琳琅街。
時近年關,往日此時的琳琅街本該熙來攘往、摩肩接踵,可今日……自打傳出元琅君揮師北上的消息,鄀國商賈走的走,散的散……
兩人面前的琳琅長街琳琅不複,隻三兩店面還張着鋪子,卻也門可羅雀。落葉随風飄落,空蕩的長街更顯凋零。
“眼前這般,便是爺所求?便是為爺考量?”
宋晞站定在他身側,看着長風掃過的長街,黯然道:“即便打了勝戰,即便讓鄀國退避三舍,琳琅街可能回到昨日模樣?祈鄀邦交可能回到數月前?”
握着佩劍的手倏地一緊,追影垂下目光,沉聲道:“追影天資愚鈍,不通治國之策,不知治市之方,但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爺千叮咛萬囑咐,無論城裡發生何事,無論京中傳來什麼消息,萬事已姑娘安危為先。無論姑娘說什麼,在下斷不會讓姑娘涉險!”
“哪怕閉門不出,追影,刀劍無眼,你如何保證爺一定能平安歸來?”
宋晞滿臉愠怒,瞪着他道:“你和疾風是侯爺萬裡挑一之人,莫非沒人告訴過你,愚忠非忠?!”
不容他辯駁,宋晞倏地近前一步,繼續道:“況且,我并非為涉險,隻是設法阻止戰争開始而已。”
“阻止?!”追影陡然擡頭,緊蹙着眉頭道,“而今元琅君親率大軍涉水而來,還能有什麼法子阻止?”
“若這世間有一人能阻止這場戰争……”
宋晞舉目望向山巒疊翠的遙處。
孤雁照霞,天高地闊,如是壯闊河山、康平盛世,若因戰火毀于一旦,未免可惜。
柳目倏地一凜,她道:“此人當為鄀國王後柳月依無疑。”
“柳後?”追影一怔。
“正是!”
宋晞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向追影道:“柳後與元琅君自小青梅竹馬、鹣鲽情深。元琅君對柳後愛重非常,倘若柳後開口……”
“可,”追影搖搖頭,神情不安道,“姑娘莫非不知,九王子允熙亦是柳後所出?姑娘的計劃,是要讓一位初曆喪子之痛的母親,開口相勸自己夫君,放棄為愛兒讨還公道?”
“她……”
宋晞頓然垂下眼簾,黯然不語。
她隻見過允熙一次,尚且于心不忍,柳月依她……先為允熙生母,而後才是一國之後。
可……哪怕機會渺茫,她如何能說服自己,安守在府中,不做任何嘗試?
“即便不能,”她探向袖口的鳳翎玉牌,緊蹙着眉尖,沉聲道,“允小公子你也見過的,哪怕是為他,去見見他的母親,本是情理之中。”
長街落葉飄,長風依依如訴。
如同少年昨日,絮絮叨叨塵世風月,不忍流離苦,不忍戰火生。
似突然明白了什麼,一片枯葉拂過肩頭,追影神情一凜,手中劍倏地一緊,他擡起頭道:“我們扮作聞風而逃的鄀國商賈,今日過南渡,回扶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