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陳予凝重新将花店捯拾起來,自己網購了一堆材料,裡外修修補補,破爛中有了枯木逢春的别樣韻味,複古色調更顯濃重增添了一絲古樸的年代感。前來幫忙的愛麗絲滿手滿腳的淤青,初見傷勢驚詫陳予凝,還以為播情太廣遭各路前男友毒打,玩笑過後才得知最近高價報了攀岩班,日日苦練,摔跤無數,才得來身上珍貴的勳章,愛冒險不懼挑戰的愛麗絲總能給人以驚喜。
今天溫醫生父母約了吃飯,她換上前幾天新買的一條波點雪紡荷葉邊微收腰連衣裙,提前收工在樓下百貨商店給叔叔阿姨精心各挑了幾份禮物,生怕遲到早早來到診所等候,見他手術仍未結束,又特地拐到理發店修剪開叉發尾,還做了個一次性小波浪燙卷,聞着自己身上的燙發藥水味過于濃烈,跑回家裡挑選最清新怡人的一瓶香水往發梢一個勁噴,小跑起來,所經之處繁花盛開滿路芬芳。她的心跳在幾經周折中越來越撲騰,可她卻為着尋回少女時的悸動而暗喜,很久沒有聽見血液從心髒輸送開全身的流動聲、拍打聲,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她興高采烈地橫穿在街頭。
他手牽陳予凝,滿心歡喜推開小包間大門,陳予凝從身後羞澀地露出三分之二身子,鞠着躬非常有禮貌地向對方打着招呼。
在一堆斟茶遞水、互相謙讓夾菜寒暄的待客禮節中,陳予凝的緊張感還未完全消除,伯母保持住凝固的微笑許久,見氣氛略顯尴尬,索性開始切入正題。
“小陳啊,我們呢還是挺喜歡你的,覺得你各方面嘛都蠻好的,主要還是得他自己喜歡。就是啊,沒聽我們家淩鈞說起,不知道你們假如結了婚後都有什麼打算呐?”說着輕輕翹着蘭花指将筷子放到筷拖上,十指交叉平放在餐桌上,保持微笑。
陳予凝兩隻手垂直放于腿上,藏在桌下不斷玩弄着自己的裙子一角。
稍作遲疑了一下:“阿姨,我現在經營着一家花店,假如結了婚我們應該,還是會,繼續做着目前的工作吧。”她與溫醫生眼神稍稍對視了一下。
“對的對的,媽媽,結了婚還是得有各自的工作。”他附和着。
伯母面不改色,繼續擺着笑容接着道:“呵呵,工作不工作麼其實都不是太重要,就算小陳不工作了,我和你爸爸以後的退休金也是足夠的了。”
陳予凝在桌下捏起衣角使勁揉搓,似乎聽出這話裡有話,隻能故作鎮定微笑回應。
“阿姨說的是,你們還有沒有生孩子的打算。”目光如炬,一下灼燒在陳予凝身上,溫醫生趕緊跳出來補充:“媽媽,不是說了咱暫時不說這個事的嗎……”
伯父也在一旁偷偷向伯母使着眼色:“你阿姨沒催你們要孩子的意思,哈哈,來來來,快夾菜。”迅速把肉菜都轉到陳予凝面前。
陳予凝看着眼前赤全身裸慘黃色的白切雞,頓時隻能強忍着劇烈的惡心。
伯母絲毫不示弱,拎起茶杯輕抿一口,不緊不慢地說:“你别怪阿姨多嘴,我也是擔心,聽我們家淩鈞說,你身子不是太好。”
沒等他制止,陳予凝在他大腿上壓了一下,點了點頭:“阿姨,是的,我身體确實不太好。”
“這落下的病根時間一長啊,确實不好治的。你們可有心理準備。”她放下茶杯,手還立在原位。
“你也知道,我和叔叔就他這麼一個兒子,在人生大事這方面啊,确實容不得一點馬虎的。”陳予凝擡頭看她皮笑肉不笑地端着,不敢與之對視。
“媽……”
她沒有理會道:“他大學畢業沒幾年身邊同學幾乎全結了婚孩子都滿地跑了,他還邊考研考博邊工作,我們已經随他去了;後來做了獸醫,天天圍着一群貓狗轉,把它們當孩子養,我們也随他去了。但現在你說都快四十的人了,談婚論嫁卻不打算要孩子了,說實話我們做父母的,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你覺得呢小陳?”她夾起一塊裡脊肉,放到陳予凝碗裡。
陳予凝接過一塊肉仿佛接了一盆冷水。
“這是我的意思媽媽,你老和人家提做什麼!”
伯母“铛”一聲把筷子直接橫于碗上:“小陳,不知道你有沒有去調理調理身子呢?需要阿姨給你介紹嗎?我在華山醫院有非常靠譜的主任醫師,女人的身子骨,總歸是得調理好的。”
“謝謝阿姨關心。”她緩緩夾起碗裡的裡脊,胡嚼幾口,強迫着自己咽下去。
“你别怪阿姨說話直,我這兒子不懂事,被慣的沒規沒矩,也感謝你的包容。我們要求不高,結婚了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庭總歸得是完整的。你應該清楚吧?”她打圈瞥了大家一眼,話畢低着頭開始小口吃着碗裡的青菜。
陳予凝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強撐着吃完整頓飯的了,桌上飯菜并未大動,熨燙幾個小時的裙子一角卻已經被揉戳變形,簡直面目全非,隻強制進食了幾塊小肉,回家途中卻伏在路邊垃圾桶吐了好幾回,比宿醉的燒心灼胃感更為難受,黃疸水臭味撲鼻而來,直沖天靈蓋。
對方的話語反複在腦海回放,低頭檢查,才發現污水濺濕了裙擺,烏泱泱一塊,白色波點圍繞着旋轉,像淤青又像風幹的血塊,她使勁撣了撣,什麼都沒有改變。
上海的冬天和其他南北方都不大相同,不是北方的幹冷,也不是華南地區的濕冷,而是滲入骨髓幹濕摻半,叫身子一抽一抽無可奈可的凄冷。往後這些天盡管溫醫生仍堅持自己的意見多次找陳予凝解釋,但兩人深知現實的鴻溝至深,不是一步之遙就能逾越的距離,他們像更珍重彼此似的,比以往都要表現得如膠似漆,難以分離,隻是心照不宣,誰都沒有為難誰,誰都沒有先說破。
陳予凝非常清楚,情分仍是在的,黃浦江一直都在原地,江流不息,日月更疊,這趟水早就擁入長江,你看江面平靜,一望無際,卻已分不清哪趟是屬于過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