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離開後,楊沛雲被陸玠單獨留下。
她還是有些發抖,蹭到陸玠身邊,終于顫抖着喊出那聲:“舅舅……”
楊沛雲有些激動地過了頭,眼淚盈盈,不是因為可以留在侯府,而是因為這聲親昵的稱謂。
她也有家人了。
陸玠凝視她片刻,溫厚大掌撫在她發頂:“今日做得不錯。”
得了誇獎,她終于露出淺淺一個笑來,仍是怯怯的。
陸玠将畫像仔細收起:“日後你就跟着舅母好好生活。”
楊沛雲笑容頓了頓:“舅舅呢?”
陸玠望着掌心終于合二為一的玉佩,他神色郁郁:“我日後繁忙,會不常在府中,平日裡有什麼需要的,同你舅母說便是。”
這幾日從府中人的反應也能看出,陸玠不常在家。
離開之前,楊沛雲咬唇:“舅舅,沛雲有一個請求。”
*
與陸玠分别時,他忘記找女侍給楊沛雲帶路,她想着來時的路,磕磕絆絆地走回去。
得虧路線并不複雜,再繞過幾個觀賞的薔薇園,便能到拙春院了。
楊沛雲心裡裝着事,走路時一時沒注意,在拐彎處撞上某個身影。
“呀——!哪個不長眼的!”
尖銳的叫嚷聲讓楊沛雲驚慌擡頭,隻見面前一高一矮,稍矮些的那個身形纖瘦衣裙精緻,眉眼妍麗,一旁站得的似是她侍女,正捧着裝滿了池水錦鯉的水晶盆,一臉怒容望着她。
像是要放生魚兒的模樣,隻是此刻大部分的池水都因方才的沖撞灑了出來,淋濕了姑娘的裙邊一角。
“你是何人,膽敢在這橫沖直撞的!!”
她身子瘦小,被撞了個踉跄,聞言也不敢辯駁,隻是忐忑賠罪:“抱歉,是沛雲失禮、”
但楊沛雲雖心中想着事,走路向來是挨着院牆的,這都能撞上人,隻怕是特地來堵她,要給她個下馬威的。
這事在楊家她見得多了,楊沐月那人最是惡毒陰險,總是會給她下套,再名正言順地教訓她。
這種針對自己的惡意,楊沛雲很是熟悉。
果不其然,她聽見站在一旁的女使尖聲指責道:“這裙子是淮繡坊今年最上等的布料裁制而成,如今被你潑成這樣!我們姑娘可是侯夫人最寵愛的外甥女,讓夫人知道了,便是将你發賣了也是輕的!”
楊沛雲一愣,知道她是将自己認成了婢女,随即垂下眼睫道歉:“抱歉林姑娘,我方才不注意、”
“方才不注意,是在想什麼?”
清麗婉轉的聲音傳來,一聽便是在家寵慣了的,尾音帶着盛氣淩人的上揚。
林瓊芳俯視着這位,京城人人都知宣平侯在鄉下接回來了位遠房姑娘安頓在侯府,本想着此等身份來路不明之人,一定過不了宗族那關。
沒想到今日收到消息,這位身份竟是闆上釘釘,日後就要常駐侯府了。
那可是世代鼎盛的宣平侯府,雖近些年因陸玠的不作為有些衰敗迹象,但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也不知是從哪來的這麼個村姑,平白就飛上枝頭,壓她一頭了。
她睥睨着眼前瘦巴巴,幹癟癟的人,白玉指節捂着紅唇嗤笑一聲:“侯府這是哪兒放進來的乞兒,真是擾了我賞園的性質。”
楊沛雲揪緊裙邊,小聲道:“小女楊沛雲,前不久才随侯爺入京……”
“啊,你就是那個鄉下來的,”林瓊芳兀自打斷她的話,目光夾雜着鄙夷上下來回掃視,“我說你這一身瞧着眼熟呢,可不就是前幾日姑母本要送我的那一套嗎。”
淮繡坊的新繡布,開春侯府攏共也就得了五匹,姑母一向不愛這些,原先八成都是給林陸兩家唯一的姑娘,林瓊芳的,可眼下多了個楊沛雲,平白分走了她兩匹。
如今隻是些布匹,往後呢?宣平侯府的富貴繁榮,又得被分走多少?
如何叫她咽得下這口氣。
林瓊芳自小被家中慣壞了,脾氣也愈發嬌縱頑劣,她望着楊沛雲身上的新裙子,勾唇笑了笑:“我的衣裳濕了,隻怕待會回府不雅,不如楊姑娘的衣裳借我穿穿?”
楊沛雲心中一頓,不可置信地擡眼望她。
汴京氣溫比臨川高太多,她來這幾日并不習慣,隻穿了一件輕薄的襦裙,外頭搭了件褙子。
若是将褙子脫給她,那她豈不是……
楊沛雲猛地白了臉:“林姑娘,我,”
“我呢,也不是欺負你,”林瓊芳輕笑道,“實在是我回林府,還要從外頭走一遭,若是讓人見了丢的也是侯府的臉。而你,”
她俯身湊近:“左右穿過這個園子便是姑姑的拙春院了,即便有人看見,也不過都是府内家仆,于情于理,也是我更要緊些,是嗎?”
林瓊芳不過就是濕了點裙邊,哪有這樣的道理?
楊沛雲張口結舌,怔在原地,腦子裡一團漿糊,這兒不比臨川她那個小破屋子,侯府這樣大,道上時不時便有男使家丁,若是叫他們瞧見自己隻着薄裙的模樣、
見她不動,林家的女侍面帶怒氣上前,厲聲道:“難不成還要奴婢來幫你脫?”
面對主仆兩的咄咄逼人,楊沛雲吓得六神無主,兩眼盈盈淚光,愈掉不掉。
就在這時,一道嗓音遙遙傳來。
“林瓊芳。”
那聲音如林中松竹,低而穩的,又透着一股雅正,在場幾人皆是一頓。
林瓊芳瞧見來人,面上霎時驚喜萬分,柔聲喊道:“表哥!”
表哥?林瓊芳的表哥,那豈不是陸家的…?
楊沛雲倉促擡眼,望向來人,還沒等看清模樣,眼中墜滿的淚珠便倏地滴落,挂在下颚邊,随風瑟瑟而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