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書房,喝一碗熱茶,我尤難相信剛剛我所經。
一點驚吓而已,何至于此?
“爺,”高無庸回禀:“高福領了太醫來。
我打起精神,示意叫進。
我得聽聽太醫怎麼說。
還是前兒替绮羅看診的傅太醫。
“四貝勒恕罪,”傅太醫跟我告罪:“绮福晉現在這個症候,多半是吓破了膽。下官才疏學淺,竭力開一貼,也隻是聊盡人事。”
“吓破膽?”
家常沒少聽這個詞,但真吓死的,一個沒見。
“四貝勒明鑒:吓破膽這件事古來有之,似《南史》就曾記載:南齊魏準‘驚而死’,死後‘舉體皆青,人皆以為膽碎’。”
傅太醫引經據典,胸有成竹。我隻能揮手打發高福領他去廂房開方。
擡頭看到架子上的梅瓶,我思及過去幾年我對绮羅的思慕,連日來的歡喜,忽覺人生無常,舉目皆空——佛說人生八苦,愛别離。後院許多婦人,我最愛绮羅,偏是她與我夫妻緣分最淺,才剛兩個月,就将天人永隔……
“爺,”高福呈來醫方:“太醫以為绮主子神衰氣弱,命懸一線,開了‘獨參湯’。”
人參大補元氣,臨終之人每嘗服人參湯吊命。基本上獨參湯一出,就意味着醫家無措,病屬自安天命。
“高無庸,”我吩咐:“将那根老山參拿給高福!”
藥房裡常備的人參都隻二十年,一般用用還行,吊命則必得是要八十年以上才見效用。
我書房裡收了一根一百六十年的老山參,原是預備為今冬皇太後六十大壽作禮,沒想成了我眼下救治绮羅的唯一希望。
“嗻!”高無庸答應一聲,捧來了參匣。
打開匣子,看到人參的一刻,高福眼都直了。
一般二十年的人參才得半兩,這支參根須具全,上秤四兩有餘,當尋常人參的八個大。
“高福,”我吩咐:“可着這支參,給你绮主子用!”
一劑獨參湯用一兩參,這支參可配四副湯藥。若這隻參用完還救不回绮羅,我就真沒辦法了。
“嗻!”高福答應去了,我起身來後院佛堂。醫家已回,現就隻有求佛菩薩護佑绮羅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了。
……
“爺,”傍晚高無庸門外禀報:“福晉說今兒端午大節,使高福來請爺去上房吃團圓飯。”
團圓飯?我掐緊了手裡的念珠,绮羅生死未蔔,還團圓飯?沒有绮羅的團圓飯!
一想到绮羅進府兩個月,我至今沒和她同桌吃過飯,喝過她敬的酒、嘗過她院裡的飯菜,我就覺得灰心——佛說求不得。我就這點子心願,竟至今未圓!
“高無庸,”我疲憊吩咐:“衣裳!”
如胤祥所言,绮羅隻是一個後院婦人,我有嫡福晉、側福晉和許多的妾侍,沒得為一個绮羅難過到不過節不吃飯的道理。
嫡庶尊卑,給皇阿瑪知道了,又得斥我“輕浮”、“不自重”。
绮羅還有氣,而我也還活着,就得繼續當好我的兒臣、臣弟、四貝勒。
跟今兒在宮裡領的端午宴一樣,府邸婦人,打琴雅起,每個人都包裹了幾百個口味各異的粽子,将上房能坐十六個人的大圓桌堆成了一座山,粽子山。
包粽子的糯米特别抗餓。感覺午飯的粽子都還抵在胃裡,未曾消化,現又得再吃一遍,我真叫是看着就飽了,沒一丁點的胃口。
忍耐地,在主位坐下,玉婷眼疾手快地給酒杯斟上雄黃酒,笑吟吟轉遞給我:“爺,您喝一杯雄黃酒,百病都遠走!”
又斟一杯給琴雅。
“福晉,”玉婷勸琴雅:“您喝一杯雄黃酒,病痛遠遠丢!”
我覺得很好笑。現府裡就绮羅生病,玉婷這話實在該對绮羅說才是。結果我們這群健康的人在這兒大吃大喝,互祝不要生病,真正病危的绮羅一個人孤零零地喝獨參湯吊命。
如此便不怪佛說“颠倒衆生”,确是挺瘋癫的。
……
挑挑揀揀地嘗過各院婦人的粽子之後,我笑道:“琴雅,這天不早了,這許多粽子倒是盡快賞下去吧!”
琴雅自是點頭稱是,高福便領了府邸各處人等進來磕頭,秀英指揮丫頭婆子将桌上的粽子裝盤散人……
“朱紅,”琴雅忽然叫丫頭:“你绮主子現雖病着,吃不得粽子,她院裡的夏花、夏柳伺候你绮主子,不得閑來,你裝兩盤粽子給夏花夏柳送去!”
夏花夏柳不過是兩個丫頭,且已指去伺候绮羅,琴雅當着阖府賞兩個丫頭臉面,自然是打狗看主,對爺的尊重;再就是收兩個丫頭的心,使她們知道她依舊惦記她們,沒有人走茶涼;最後,自然是實地了解绮羅病況。
一舉三得,绮羅這輩子都學不會。
……
都說端午的日子不好,被稱為“毒日”,許多禁忌。今天我心情郁結,便特别感謝這個民俗——不必跟其他節令一般在上房留宿。
上房出來,我稍微猶豫,還是決定直接回書房。
琴雅忌憚绮羅,我不能再加重琴雅的疑慮,绮羅身邊現有夏花、夏柳伺候,且我已給出了我手裡最好的人參。如此我去與不去,都無關要緊。
再绮羅還在,臨時抱佛腳雖不可取,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幹等着強。
……
早起上朝,下朝後我來看绮羅。未及進房,即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穢氣。高無庸瞬間斜擋到我身前。我停住腳,拿帕子堵住了口鼻,方能開口詢問:“夏花,你主子怎樣了?”
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爺,”夏花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主子今兒連藥都不能進了。”
不能進了?百年人參也不起效用!
我轉身出房。
如果注定不能留下绮羅的人,那就将她曾經的美好都印記在我心裡。比如李夫人病中不見漢武帝,漢武帝念叨了她一輩子。
“貝勒爺,”夏花從屋裡追出來,哀求我:“您與主子再換個太醫,換個太醫。”
太醫隻治病,不救命。绮羅這樣的情況,我不以為換個太醫就能救。
我雖是皇子,人也年輕,但因分管刑部的緣故,見過的死人比資深太醫都多。
“夏花姐姐,夏花姐姐!”夏柳手疾眼快扶住了突然翻眼暈倒的夏花。
我轉身看到立刻叫管家:“高福,傳太醫!”
“再告訴福晉,”想到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沮喪至極:“預備着吧!”
“嗻!”高福答應去了。
孫嬷嬷協助夏柳将夏花擡到廂房炕上。一向神出鬼沒的金婆子、徐婆子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悄沒聲息地蹩進了正房。
我看在眼裡,沒有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