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端午,照例進宮賀節。
早朝後皇阿瑪奉皇太後北海賽龍舟。午席就擺在五龍亭——去歲七月敏妃殡天的地方。
去歲敏妃移出内宮,搬挪到五龍亭後,皇阿瑪再未曾探視過敏妃,結果周年未過,大過節地跑來五龍亭設宴賽龍舟,胤祥還得作詩歌詠,堂前承歡,我隻憑想象,就替胤祥堵得慌。
席中,看到胤祥離席,我跟了過去。
行到水邊,胤祥舉目眺望。我想想,走過去。武大忠耳力好,聽到我的腳步,回頭看是我,請安行禮:“四爺吉祥!”
胤祥聽到動靜轉過身來:“四哥!”
我搭讪:“十三弟,這北海的風倒是涼快!”
胤祥目眺茫茫水面,感歎:“是啊。這裡的湖風,即使三伏天,也是清涼透骨,了無暑意。”
三伏天處于小暑與處暑之間,原是一年當中最炎熱的時候。對應黃曆的六七月,正是去歲敏妃病重時候 。
伫立良久,胤祥突然傾訴:“四哥,我額娘彌留之際,所有人都不許我守着我額娘,甚至于我額娘也趕我走。說人活一口氣,臨終之人咽下的最後一口氣是怨氣,觸之不吉,我沒有辦法隻能站在這裡,這一站就是一夜,直等到日出,才聽到雲闆響。”
我聽得心疼,嗓子眼跟吃了祭祀白肉一般堵得難過。
我養母孝懿皇後彌留之際身邊也隻有宮女太監,皇阿瑪在乾清宮,我在阿哥所。我能想象胤祥當日的惶恐無助。
“四哥,走吧!”胤祥回頭招呼我:“其實都過去了。我今兒就是剛喝了點酒,有點上頭。”
沿湖堤并肩而行,胤祥望望我,忽而告訴:“四哥,昨兒十四弟跟我打聽太子二胡演奏技藝了,我聽他的口氣,元宵節晚上绮禮、羅花農都沒去八哥府邸。羅花農不是八哥門下。”
就知道羅花農不敢去!
“十三弟,”我告訴胤祥:“戴铎已查實羅花農身份作假,壓根不是進京會試舉子!”
“騙子!”胤祥聞聲一愣,随即恍然:“是了,那個羅花農見到咱們後畏畏縮縮,陰晴不定,跑得比兔子還快,就是做賊心虛!”
“不過,”胤祥話鋒一轉:“羅花農胡琴技藝确是罕有,随便搭個班子就能揚名,何苦冒名行騙?”
“大略是才剛來京,沒摸到門道吧!”我告訴胤祥我的推測。
“那現在呢?”
“多半是覺得京師太冷,回南方去了!”
……
繞着北海随走随聊,聊無可聊之後,胤祥忽道:“四哥,自古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您府邸内院的事,照理原不該我置喙。”
我詫異:“什麼事?”
“咳,”胤祥吞吐道:“四哥,聽說前兒您又懲了绮福晉家刑。”
我……
阖府上下幾百号人,裡面不知道多少眼線,绮羅當衆暈倒為人擡回去的事根本瞞不了人,我隻沒想到這麼快就傳進了宮。且含糊其辭的,招人誤會我對绮羅動刑,還是“又”。
“這個,四哥,绮福晉一個婦人,再多不是,您關她一個冷僻院子,眼不見就完了,犯不着為她動氣。”
礙着胤禟,胤祥的話言簡意赅,我卻是聽懂了——宮中攸關绮羅的流言蜚語多了,對我不利。
說到底绮羅隻是個妾,是好是歹,都不值我耗費精神。
“十三弟,”我必須辨白:“你誤會了。我就沒有懲過绮羅家法!”
“啊?沒有?”輪到胤祥發愣了。
“前日我府裡處置背主的奴才,為以儆效尤,召集阖府觀刑。誰料想高福都還沒動手,才剛押了犯事的奴才來,狗奴才叫了一聲求饒,她就倒了。”
“就為聽了奴才一句求饒?”胤祥不能信。
“不然呢?”我反問:“绮羅日常禁足,待院子裡跟着精奇嬷嬷學規矩,除了腦袋漿糊,規矩學得粗陋不通外,能犯什麼錯?”
“是噢!”精奇嬷嬷地位尊崇,胤祥一下子就信了我的說辭,不免懊惱:“四哥,是我思慮不周,誤聽誤信。”
“這也不能怪你,”我寬慰胤祥:“任誰也想不到绮羅這般沒用!”
沒一點我滿洲婦人巾帼不讓須眉的氣度。
“绮羅這個膽氣!”胤祥搖搖頭,忽而呵一聲笑:“呵,難怪早前殺雞連雞都殺不死,還叫雞給飛上了牆!”
我……
就在我覺得我這輩子都繞不過绮羅殺雞雞飛上牆這個笑話的時候,胤祥的笑忽地停了。我看向胤祥,胤祥别過臉去,好一刻方道:“四哥,您很喜歡绮福晉吧?”
我呆住。
這是我的隐秘,胤祥是打哪兒知道的?
“我也是才剛想起來!”胤祥低沉了聲音:“傳言都說绮福晉殺雞,雞飛上牆,惹您生氣,為您禁足學規矩。殊不知,在這宮中,能夠殺雞,有雞可殺,就已是常人沒有的福氣。”
竟然是因為雞!
“先我額娘懷我的時候,特别想吃雞。奈何分例裡沒有,就隻能忍着。後來做月子的時候,德妃娘娘炖了一隻雞給她,她才算是解了饞。我額娘說她一輩子都記着德妃娘娘的這份恩情,讓我将來好好孝敬德妃娘娘。”
為一隻雞念叨感念一輩子。聽起來匪夷所思,但經過的人才知道,宮裡等級森嚴,位份不到,别說吃雞了,即使宮中妃位一個月也隻有七隻雞、七隻鴨。
胤祥一針見血,我無言以對。
雞确不是绮羅的分例。
随即我想到胤祥都明白的道理,太子一準已經想到,或許他上次問我在家做什麼,就是試探。
我拿《二泉映月》敷衍,也不知道算不算敷衍過去了。
再還有母妃,她比太子都更明白一隻雞對後宮/後院婦人的寓意。我想打消母妃的疑慮,惟隻有托賴琴雅、玉婷和秀英。
如果說這宮裡我還能相信誰,那必是胤祥。我不想對胤祥撒謊。
“十三弟,”我告訴:“等绮羅這回好了,你來我府邸就知道了。绮羅的腦子雖說是團面糊,模樣卻是一等一的好。”
“绮羅模樣一等一的好?”胤祥目光轉向我。
“見過绮禮的美人圖吧?”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