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什麼事了嗎?”他聲音很低,臉上露出真假難辨的憐惜。當他碰到我時,我像被蛇咬了一樣痙攣了一下,站直了身體。
“菲利普,”我強撐着說,“蘭肯的哥哥特被捕了,這幾天一直沒有消息。我害怕他——”
舍倫堡的表情表明,他明白這是為了什麼,他揮揮手,讓雷德離開。然後關上|門,對我說:“西貝爾,不管你怎麼看我,但我希望你明白,無論你那些不安分的朋友在幹什麼,你都最好不要問,即使知道了一點消息,也要裝作不知道。明白嗎?”
他的目光帶着急切,手把我的胳膊攥得發疼。他執意送我回家,帶我到樓下。
“當然,下次您給我治療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你那個人的消息。”他對我說。他是聰明人,永遠記得做交易。
一輛車在醫院門前停了一下,從上面下來了許久不見的薩維亞蒂。他見到是我,徑直走過來,伸出一隻手,托了我的右手,用那令人尴尬的老派方式,虛吻了一下我的手背。
“我先不回家了,薩維亞蒂上校來了。”我趕緊說。
薩維亞蒂不一定是找我的,但我很高興擺脫舍倫堡。後者皺了皺眉,但還是跟薩維亞蒂笑着打了招呼,坐車離開了。
“元帥沒有同來?”我望望他身後。
“沒有,”薩維亞蒂說,“我到大本營有事,在柏林落一下腳。”
對了,薩維亞蒂也是科雷格的人!我把消息告訴他,他會和科雷格他們聯絡的。我急急把他拖到了治療室。
“不要急,西貝爾,”薩維亞蒂低聲說,“我接到了科雷格的消息,他說收到你的電報了。我們知道計劃有了危險。”
我像求救一樣拉着他的胳膊:“那你們要停|下來,對嗎?我從希拇萊身邊的人聽說,他不會真的合作,他會出賣你們的!”
“希拇萊的本性,我們已經清楚,”薩維亞蒂說,“一開始我們報着一絲希望,但後來知道合作是不可能了。”
“是的,是的!”
“而且我們也覺察到,我們的人開始被捕了。科雷格和施陶芬已經接到通知。”
“是的!停|下來吧!”我滿懷期待地等他回答。
薩維亞蒂望着我,停頓的片刻使我知道他的答案不是我想象的。
“不,不會的。”他果然說。
一道閃電,不,好幾道閃電,同時擊中了我。我以為他們得不到消息,絞盡腦汁地發電報,心驚膽戰地等待。今天終于像救命稻草一樣等來了薩維亞蒂,他告訴我這些他們都知道,然後計劃卻要依然執行?
“可是阿爾伯特,還有你們,會死的……”我說不下去,捂住臉,哭了出來。
薩維亞蒂拍了拍我的背,讓我坐下,說道:“阿爾伯特……不參加這次計劃,他也好久沒來參與我們的聚會了。科雷格說讓諾曼底的戰事複雜,先不打擾他。你……不用太擔心。”
是的,我也記起科雷格有一次占蔔時,對我說:“阿爾伯特已經做過一次嘗試了,我不會讓他再去第二次。”
當時我以為他隻是不希望阿爾伯特去做最危險的舉動,完全沒想到,科雷格下了這麼大的決定,竟要阿爾伯特完全退出密謀,來保護我們的安全。
我的心隻落下了那麼一秒,又被科雷格的犧牲而提了起來。
“即使阿爾伯特暫時平安,”我說,“可是科雷格你們還要嘗試,即使知道希拇萊已經反悔?”
“因為我們決定了。”他沉聲說。
“我不明白……”
“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知道希拇萊是不可靠的。但是我們也知道,如果刺殺成功,希拇萊會改變立場。這些人沒有一個固定的操守,他們會朝向有利的方向走。”
“可是你們的人在被捕,你們不一定會成功的!幾乎是一定不會成功,因為希拇萊和他的獵狗們正在陰影裡埋伏,等着你們出現!”
“即使失敗,西貝爾,”薩維亞蒂慢慢地說,“我們也要嘗試,哪怕一定失敗,也要嘗試。一次又一次地嘗試!”
“我不懂……行動,不是為了成功嗎?為什麼明知失敗……”我急得幾乎流淚。
“因為有些行動,不一定是為了成功。”他柔聲說。
“不……”我搖着頭,“我不相信!這些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科雷格他們的意思?”
“是科雷格的意思,”薩維亞蒂堅定地說,“我在來之前,科雷格告訴我一番話,你想聽嗎?”
“想。”
“西貝爾,你應該聽說過索多瑪城,它和蛾摩拉都是堕|落之城,要被上|帝毀滅。亞伯拉罕對上|帝說,城中若有五十個義人,便不毀滅它。上|帝同意了。亞伯拉罕又讨價還價,最後條件是,若有十個義人,這城便不會毀滅。可即使這樣,亞伯拉罕在城裡竟然找不出十個無辜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堕|落!”薩維亞蒂目光幽深,“我來之前,剛剛見過科雷格,他是這樣說的:‘現在的德意志第三帝國,就是索多瑪,上|帝的天火就要降臨在我們國家。可是我不願眼睜睜看它毀滅!我要讓上|帝看見,索多瑪城裡有義人,他們還會為祖國的堕|落而心痛,他們還在努力做些什麼!即使失敗,即使會死,但失敗的努力也将被上|帝看見。這樣,也許索多瑪也許就不至完全毀滅。’西貝爾,科雷格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也是被這樣說服的。”
“我不相信上|帝!”我擦掉眼淚,氣惱道,“這說服不了我,我隻知道事情不會成功!”
這些近乎無禮的話,并沒有冒犯有宗|教信仰的薩維亞蒂,他反而更加耐心地說:
“那麼,我們不說上|帝,而是說曆史,西貝爾。如果德意志堕入黑暗,所有人都跟随那個惡魔一起殺戮,沒有一個人反對,曆史将如何書寫,如何評價德意志民族?所以,讓我們去吧!不管我有多少次生命,如果能給德意志帶來一點被救贖的機會,我都會把它獻出去!西貝爾,你不能明白我們的決定,那很自然,你隻是個年輕姑娘。你要做的,是好好活着,被人愛。如果我們成功,戰争會馬上結束。即使我們失敗,阿爾伯特……也會沒事。”
我枯坐如雕像,隻有眼淚還在流淌。在悲傷的黑暗中,一個靈感像閃爍了一下。
“17号?”
“你知道?!”薩維亞蒂脫口而出,面露恐懼,“他們說你會感知到别人的思想,不,不是這一天,西貝爾,不要感知了!這件事和你無關,不要感知!”
又有人敲門,薩維亞蒂吓了一跳,迅速恢複平靜:“如果有人問,我就說自己家人遇到點問題,和你聊聊。”
眼水模糊中,門開了。薩維亞蒂沒有說出他的理由,因為站在那裡的是沙醫生和倫德施泰特元帥。
“西貝爾?不是說你不舒服,讓你回家休息了嗎?”沙醫生問。
“對,”薩維亞蒂趕緊說,“我剛好來看看她,想讓她幫我家人治療,但她是不太舒服,我也打算送她回家呢。”
薩維亞蒂勉強笑着,瞥了一眼元帥,臉上滿是心虛。元帥嚴峻地打量了我們,一語不發轉身出去。
到了外面,沙醫生把我們送上元帥的敞篷車。薩維亞蒂想去開|車,但是原本司機位的一名中校望了望元帥。
“梅爾中校,你開|車。”元帥說,薩維亞蒂不安坐上了副駕駛,元帥帶着我坐後面。
車開出幾公裡,在一個無人的空曠處,元帥下了車,讓我挽着他的胳膊走在前面,薩維亞蒂惴惴不安地跟在後面。
“你今天原本是到大本營替我送文件,怎麼到柏林的仁慈醫院了?”元帥問道。
“我來看看——,看看西貝爾。”薩維亞蒂慌亂地說,“您呢,怎麼到柏林了?”
“我身體不舒服,來檢查。”元帥平靜地說,過了好一會,他又說,“在法國失守之前,也許我就要被辭退回家了,我來确認一下,自己的老骨頭能不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聽到元帥平靜地說出這樣的想法,薩維亞蒂大聲說:“不會的!您隻是最初犯下一個小錯誤!”
元帥舉了舉一隻手,阻止薩維亞蒂說下去。
“其實我知道你到柏林是為什麼,”他說,“跟你們那些反抗的人讨論,是不是?”
“我……”
“不用否認。我并不需要你的承認,才看清這些。”元帥說,然後轉向我,“那麼西貝爾,告訴我,他們是又在計劃什麼嗎?”
薩維亞蒂大驚失色,但是不敢說話。
“西貝爾,”元帥溫和地說,“如果阿爾伯特也參與了,他應該會告訴你,你也會告訴我,是不是?也許你還不知道,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對國家也沒有益處,我不希望他這樣做。我目前還有一點權力,能用這元帥的權杖擋住他們向深淵的沖刺,讓你不至于失去未來的丈夫。如果你知道他們的行動計劃,你會告訴我的,對嗎?你是個好孩子,一向如此。”
薩維亞蒂完完全全被恐懼罩住了,他的表情看起來想要沖過來,但他的身體卻牢牢地凝固在原地。他是那樣害怕,所以關于17号的感知是真的。而今天,已經15号了。
我望着元帥,薩維亞蒂閉上了眼,像臨刑犯人一樣等待着計劃的敗露。随後,當他睜開眼時,目光中空洞無物,裡面透出的隻有深不見底的絕望,那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國家陷入萬劫不複的絕望。
這絕望從他眼睛中傳出來,抵達了我心裡。我感知到了,對科雷格和他來說,這絕望的痛苦遠遠大于對死亡的恐懼。如果他們不能用自己的血清洗這個國家,他們将會掉進有毒的悔恨中,靈魂将被腐蝕,永遠無法康複。
“我……不知道他們的計劃,”我對元帥說,“阿爾伯特最近沒有告訴我,今天薩維亞蒂跟我說起自己母親年輕時的艱難,我才會流淚。”
生機回到了薩維亞蒂眼裡,他難以置信地望着我。
上|帝,索多瑪還有義人,不要讓它毀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