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7點後,我沿着剛剛天黑的街道尋找文森的家。他家在特根多夫廣場一個小樓的頂層。
這裡的建築在空襲中受損嚴重,也維修得不及時,所以樓房大多破敗不堪。等我找到的時候,發現整個樓黑黢黢的。
文森的畫很正常,卻被審查扣下,地址也撕了,我在懷疑他是不是又被蓋世太保盯上,或者偷偷發表了什麼違規的作品。幸好我以前知道他的住址,所以想來勸勸他。
在樓下看了一會,覺得沒什麼危險,剛要上樓梯,旁邊一個帶着呢帽的男人腋下夾着一份報紙,正用手捂着打火機,試圖點着一根煙。
一隻腳才踏上鏽出洞來的鐵樓梯,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
“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雷德說,拉着我往前走,“那個小畫廊在前面,您走錯了!”
被他強行拉到旁邊的舊畫廊,進了門。
“猜到你看到畫被審查,可能會到這來。”他說。
“我隻想上去看看,把我拽走幹什麼?”
“别傻了,剛才那個帶帽子抽煙的男人,是蓋世太保的線人。”
我吓了一跳,忙往外看,那個人并沒有跟過來。“可是文森到底怎麼了?”
“已經被捕了,”雷德站在一幅人物肖像前低聲說,“我查過,他的朋友裡有共[產]主義者,還定期聚會,結果沒聚兩次就被蓋世太保盯牢了。現在人已經在聖馬喬麗了。”
原來是這樣。“這次想再把他弄出來隻怕難。”我苦笑道。
“千萬不要去試!”雷德說,“這事你别插手,反正聖馬喬麗有我們的人,他不會受太大的苦。等……過了這陣子再說。”
破舊畫廊裡滿是木頭的黴味和蠟燭的煙氣,我們到外面上了車。
“你剛說‘過了這陣子’,是什麼意思?”我小心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汽車緩慢地開着,直到出了特根多夫廣場地區,他才冷不丁地問:“他今天的解釋,你相信嗎?”
“什麼?”
“舍倫堡今天的意思,你應該明白,他希望你認為曼弗雷德的事是他故意設計的,目的隻是為了見你,他其實也是有同情心的,這一類。”
“我……”我心裡是願意相信的。
“他是個絕佳的演員,有時我也分不清,”雷德說,“今天他見過你以後,在辦公室裡踱着步子,一直微笑。看起來完全像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把戀人惹生氣了,終于求得原諒。有時候我會想,也許他會為你而改變,變成更有人性的人。但是我發現自己這麼想的時候,又很難受,說不出的難受!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因為事實告訴我,他不是這樣的。”
“那麼……”
“如果你的朋友裡有參與反抗的,讓他們盡量小心吧!”
“這是……什麼意思?”一股恐懼讓我幾乎不敢追問。
“這件事我沒深|入參與,是聽别人說的。據說反抗組織的施陶芬等人曾想跟希拇萊聯合,有可能通過舍倫堡接觸過,但是現在看來,希拇萊似乎在下令逮捕參與反抗的人。文森他們也和這件事有關。”
心“突”地跳了一下,由于跳得太猛烈,胸腔裡疼痛起來。事情更清楚了。菲利普和文森都因為涉及反抗被捕了,科雷格他們身居要職,沒有把柄,暫時平安。
但是,他們竟然想和希拇萊聯合?瘋了嗎?
車已經停在我家門口。一片亂麻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問題:“你們——我是說莫斯科那邊,是支持反抗者的嗎?”
雷德從前面轉過來,認真地看着我,語調是沉重的:“我彙報過。莫斯科不反對,但也不支持。”
不意外。
對于德國内部的反抗,或許連美英的領導人也是以看熱鬧為主。不管成功與否,德國亂起來,他們自然樂于見到。隻是阿爾伯特他們的努力就顯得那麼的……徒勞。
我去拉車門,雷德一直看着我:“很抱歉。但我以個人力量會幫助一些人。”
我強笑:“不要難過,我知道你盡力了。”
“不,看起來難過的……是你。”他歎息着,下車幫我把好久拉不開的門打開了,我拉着樓梯扶手,上了樓,又摸了好半天鑰匙,把門打開。
關上|門,整個人癱在地上。
怎麼辦?
科雷格他們還在計劃最終的行動嗎?
目前來看,他們應該停|下來,立即,馬上。放棄最後一搏,不要再做徒勞的事,不要再犧牲自己。
可是他們……知道這些嗎?知道希拇萊假意與他們合作,其實已經開始出賣他們,等着抓捕他們了嗎?
我要怎麼告訴他?
通信和電報都受到審查,電話也會有人監聽。我又拿起鑰匙,走到外面。
最終,我還是跑到了電報局,就弗裡德裡希的傷勢發了封電報。上面說:“弗裡德裡希墜機燒傷,星相大不利,萬事謹慎。”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這半年他又找我占星過幾次,每次都是關于他們要進行的活動,當然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所以提到星相,他應該明白是指他們的刺殺計劃。
除此以外,我再不能做什麼了。不能動作太大,萬一他們原本沒有計劃,而我四處活動,反而曝露了他們。
一夜無眠,第二天,我到醫院上班。病人、醫生和護士,都像無數個昨天一樣痛苦着、忙碌着。一切如常。但這樣的“如常”又令人發瘋。因為我明明知道,無數事在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着,諾曼底的戰火在遠方持續,阿爾伯特還在前線;科雷格的人在一個個被捕,許多人會被秘密處決。
我焦慮得不能正常工作,給患者催眠期間,對方剛剛進|入狀态,我就忍受不了,告訴他休息片刻,自己跑到衛生間哭了15分鐘。出來以後,患者反問我,是不是親人在戰場上陣亡了,需不需要安慰。
第二天就在這種忽而焦慮崩潰,忽而幻想一切都好中度過。有時,我幻想科雷格已經得知消息,取消了一切活動,大部分人都會平安無事。有時,我又覺得一切都完了,我希望有人能給我一槍,來個痛快。
時悲時喜,反複煎熬。唯一的好消息是,這天下午安迪亞來找我,說他要到法國前線去,會見到阿爾伯特,問我要不要帶信件。我把自己的一些信封好,又把菲利普那拿到的小本也拿出來。
那小本子上寫了好幾頁時間和地點,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又本能覺得和他們的密謀有關,放在我這裡不安全,于是僞裝成信件,讓安迪亞直接帶給阿爾伯特。
第三天上午,沙醫生見我呆坐,問我能不能安排個病人臨時來,我聽了好一會才聽懂他在說什麼。看出我精神恍惚,他給我放假一天。我想着去找麗塔。
我得告訴她,我已經把小本子送出去了。
“但隻能說筆記本的事,其他一概不要提,否則她會和我一樣焦慮。”我一邊提上手包,一邊像背誦一樣把這些想法複述幾次,怕自己在混亂中忘記。
“什麼一概不提?”舍倫堡出現在門口。
我呆滞地看着他,打招呼都忘記了。随着幾天前雷德的話回到記憶中,一層恐懼迅速爬上皮膚,就像裸|露的皮膚突然間進|入了零下20度的低溫,冷得我沒有了知覺。
是他嗎?他假意與科雷格他們聯絡,然後又撺掇希拇萊逮捕他們?
舍倫堡身後的雷德咳嗽了一聲,我回過神來。“我今天身體狀态不好,院長允許我回家休息。”
“看出來了。”他說,還是進了治療室,“如果我告訴您,我的人彙報說,施特恩上校在諾曼底目前都沒有受傷,表現極佳,甚至有可能得到嘉獎,您會不會感覺好一點?”
他坐了下來,我也隻得坐下。
“我想……約一次能量治療,”他看着我,“如果您這幾天方便的話。”
以前不想讓我治的,現在怎麼突然願意了?看出了我的驚訝,他心情更好了。
“我想通了,”他輕松地說,“以前我不願意治療,是在壓抑自己。我您治療以後,我會胡思亂想,越陷越深。現在……我不逃避了。”
“什麼……不逃避了。”我遲頓的思維聽完好久,才思考出一個問題。
“我喜歡您,”他直視我,輕聲說,“治療以後,也無非是繼續喜歡而已。”
血液湧到臉上,我知道自己肯定又臉紅了。如果雷德那天沒有告訴我真相,我一定還像個單純的女孩那樣,為追求者的表白而有一點尴尬,一點喜悅。
可是現在,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是這個人,将來反抗組織的成員,甚至是阿爾伯特,都可能落入他手中,倍受折磨。
這個人,當逮捕正秘密進行的時候,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對我柔聲說,他喜歡我。
嘴唇徒勞地翕動,發不出聲音。雷德近乎憐憫地看着我。
“您怎麼了?”舍倫堡也發現了我的異樣,扶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