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了一個特殊狀态,一種雙重存在。我似乎擁有兩個自己,分别存在于兩層空間。
一層意識飄浮在虛空中,在選擇分叉路的那個空間裡。
在這一層意識裡,我觀察着、反思着前面幻境中的過往。我似乎明白了,那些突顯個性的肆意妄為并不能真的幫到沃裡斯。明白了自己不應該涉入他們二人的感情。明白我一定要把沃裡斯從他對納|粹神秘事務的執著中拉出來。
這些想法從模糊中誕生,逐漸清晰,呈現出有形的圖案,像一個個思維的模型,或透明的幻燈片。幻燈片上光照透,影子投到屏幕上,就成了畫面。
屏幕上的畫面,就是第二層空間,也就是沃裡斯的幻境世界。
西貝爾仍存在于那個空間,像編織地毯時加入的一股新線,她被編織到了沃裡斯和文森的人生中,成了整體圖案裡一個必不可少的人物。
第一空間中的“我”思考着,發出的思維投射到第二層空間西貝爾的心裡,産生不同的内在動力,塑造着她的行為,使她随着沃裡斯的人生波動起伏着,時隐時現。
于是,她在幻境的世界裡東奔西走,為了讓沃裡斯脫離幻境,卻不由自主制造了更多的曲折。
文森後來成了畫家,他聯系過西貝爾,她沒有回應,因為她遵從着自己的内在指令——不能破壞沃裡斯的感情。
她想盡辦法讓沃裡斯離開他的神秘學事業,卻動用自己的神秘能力,逼得沃裡斯失去工作,淪為一名普通占蔔師,并在這個世界的魯道夫·赫斯飛往英國的事件以後,生活越發拮據。而她自己,則成了海因裡希的手下,神秘事務部的負責人之一。
這一切,都不但沒有增進她和沃裡斯的理解,反而助長了他更深的誤解。
與此同時,文森因為發表諷刺時局的漫畫,被捕入獄。沃裡斯四處奔走,試圖營救文森,但是都失敗了。就這樣,到了1943年,他終于決定聯系西貝爾。他給西貝爾打了電話,告訴她,文森在集|中|營中得了肺結核病。
西貝爾答應将文森轉出到仁愛醫院進行治療,并保證會找最好的醫生。
沃裡斯放下電話,覺得這些年似乎錯怪了她,西貝爾好像不是真的無情。但當他過了一些時間去醫院詢問時,發現文森并沒有在那裡。他去到聖馬喬麗,在幻境裡,這裡是關押□□的集|中|營。有一個看守叫威廉,他認識沃裡斯,也認識西貝爾。
“60458已經病逝了。”他對沃裡斯說。
“誰?”
“就是文森,我不記得他姓什麼,好像是埃裡克?”
“埃瑞克森。”
“是的,文森·埃瑞克森。說實話很多人到死都沒有對上名字,但文森經常給我畫點小東西,他喜歡簽上自己姓名的縮寫。V.E,他喜歡把這兩字母畫成一個圖案的樣子,V大大的,像個圈,E小小的,挂在右上角。”
這一天,沃裡斯渾渾噩噩地離開,發現自己走到一所電話亭邊,播通了西貝爾的電話。
電話鈴響的一刹那,“我”的意識再次失去旁觀,從空中下落,進到西貝爾的意識裡。
這是一間高大的石室。不是金字塔的石室,這裡光線充足,我面前還有一張木質書桌,上面擺着稿紙、墨水、計算尺和占星用具。
桌上的電話鈴正響着,我接了起來。
“埃德斯坦……小姐。”沃裡斯的聲音傳來,語氣陌生。
“是的。”
“他死了。”幹枯的聲音說。
“我……剛剛聽說了。”
一股信息湧過來,這是西貝爾在這個世界裡的想法,于是我有些身不由己地說:“是他們搞錯了,那裡還有另一個叫文森的人,也得了結核病,他們把他送到了醫院。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窗外下着雨,天灰蒙蒙的,是下午。玻璃裡映出我自己的樣子,和另一個現實中西貝爾的樣子很像。20出頭,穿着一身我曾經最讨厭的黑制服。
桌子背後的牆上挂着一張彩色挂毯,下面點綴着幾個小相框。在其中一張照片裡,我看到希|姆|萊、海因裡希和我站在山坡上,背景是一所城堡,外觀大體程三角形。
照片下方寫着:威維爾斯堡,1943年6月。
我從窗戶向外望,仿佛看到了照片上的山坡,所以,我現在就在威維爾斯堡裡。
電話對面結束了沉默,沃裡斯發出輕笑,“重名?……你甚至不願意親自去确認一下。”
巨大的内疚淹沒了我。
我不知道西貝爾會這樣做。
我不知道她作為我的“影子”,竟然是這樣選擇的。
也許當我的意識飄浮在第一層空間的深|入思考的時候,她在某種意義上就像機械離開了操作者,成了一台“按程序自動運行”的機器人,做了許多不盡如人意的事。
我想解釋,但有心無力。從上一次我的意識融合到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将近10年。這10年間,國家和我們都發生了這麼多變化。
“帶沃裡斯成功離開幻境”的目标似乎越來越渺茫,我就像進|入了一個迷宮,滿地堆積着各色羽毛,稍微移動腳步,就會讓羽毛飛舞,遮擋視線。
每個行動都會激發更複雜的鍊條反應,激飛更多羽毛,直到遮天蔽日,完全看不到出路。
就好像穿越前的生活。努力了20多年,每每帶着“好”的意願,可每個行動都不能精确達到目的,最終,被一系列自己也說不清的力量推動着,來到了最尖銳的矛盾面前。
電話裡的沃裡斯很平靜,他說:“您願意去看看他嗎?”
“他……”
“是的,我把他的骨灰從集|中|營取了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我當然願意去看看。
雷德幫我備車,在這裡,雷德不戴眼鏡,身份是我的警衛。
我換了一身日常的衣服,去威維爾斯堡附近的軍用機場,乘飛機去柏林。
電話裡沃裡斯曾說,他在住處等我,因為他還沒想到要把文森的骨灰埋在哪裡。
我來到施潘道區的一條小街道,這裡樓房林立,但是大部分都很破舊,近一半的樓是殘破的,不是沒有樓頂,就是失去了半面牆。
踩着樓外面生鏽的鐵樓梯,來到五層的閣樓間。
我讓雷德留在外面,因為不希望他的黨衛軍制服讓沃裡斯生心排斥。
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我要跟他談談離開幻境的事。事已至此,文森都去世了,他應該能接受我的幫助了吧。
閣樓靠右的牆邊有一張床,沃裡斯坐在上面。床頭右手邊是一扇窗戶,朝向街道。從那裡能望見對面的樓房,那裡的五層沒有住戶,窗戶黑洞洞的,沒有玻璃。
沃裡斯非常瘦,雙頰深陷,穿着髒髒的白色襯衣,臉上滿是胡茬。兩眼毫無生氣,原本瑩亮的灰色眼睛,現在就好像厚塗了凝固的水泥,沒有一點漸變或透明度。
“文森的骨灰呢?”我問。
沃裡斯水泥色的眼珠對着我,他灰水泥的眼睛裡終于有了波動,但這波動是絕望。
他捂着胸口,好像咳出裡面的東西,但發出一陣大笑。
“沒有骨灰!……那裡的人死了,總是好幾個燒成一爐,誰能分得清誰?埋葬的時候也是一個大坑,和以前死去的幾百個人在一起,……誰又知道是誰!——我是騙你的!否則你根本不會來!希|姆|萊手下的大忙人!我說的對嗎?”
他的笑聲夾雜在這些話中間,說完以後他開始喘,好像要斷氣似的。随便拉過桌上一隻鐵皮杯,喝幹了。那應該是酒,我聞到強烈的酒味。
“這是酒精!”沃裡斯粗聲粗氣地說,“我已經很久買不起酒了。”
在我那個世界,沃裡斯是個愛幹淨好整潔的人,現在的他,像已經沒有了靈魂。
他又灌下一杯酒精。似乎除了喝酒,他沒有任何辦法。整個房間裡充滿酒味,還有一股絕望。
這股絕望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壓制住了,我的心和意識都像被水泥澆築了一樣,不能動彈。
床頭的一張矮木桌上,放着一些畫,大部分是鉛筆素描,但其中有一張顔色尚且鮮豔的。我上前把畫拿出來,上面畫着一個女孩,她的頭發由從綠色到黃|色,以至于紅色和紫色的各色樹葉組成。她眼睛帶笑,表情頑皮又甜美,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來,要分享一個秘密給你那樣。
“你知道嗎,文森的性格原本沒有那麼極端,但是因為你一直拒絕他,他變得越來越激進,才會在報紙上發表那些漫畫的!但是後來,我慢慢明白了他的立場,他是對的。而你,你卻坐進了威維爾斯堡的辦公室,幫希|姆|萊算計更多人的生命!”
無法反駁。幻境中的命運如此奇怪,西貝爾選擇了我最讨厭的一條路。
我想,我應該再提一提幫他離開的事,但我又怕自己沒有資格。他和文森的很多痛苦是我——是活在這個世界的西貝爾帶來的,我怕自己說出“幫助”這個詞,将會是對他已經殘破不堪的命運的一種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