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帶我到大廳,大廳中央還有聖|毌像,聖|毌像腳下的桌子上,是一台大收音機。旁邊地上是一袋子一袋子的衣物。再遠處有十幾台縫紉機,都在忙碌着。
“會踩縫紉機嗎?”
“不太會。”西貝爾原來會,但後來很少做成衣,我有些生疏了。
伯格慢翻了我一眼,把我帶到大廳另一側的木頭桌子邊,桌案上有一堆堆的黨衛軍制服上的布質徽章。七八個年輕女孩圍在一張桌邊,縫着袖章和領章。
她走到原本是祭台的地方,提了其中一個大口袋,打開倒在我面前的桌案上。原來是一口袋的布制袖章。又讓一個女孩抱來一大捆新的黨衛軍軍裝。
我在桌邊坐下,找到了針盒。随口問旁邊的人:“怎麼都是黨衛軍的衣服,沒有國防軍的?”
周圍的女人和女孩們都瞪着我,一個也沒有回答的。
我的問題很奇怪嗎?
但很快,一根長長的藤條,從我背後伸過來,在我桌案上使勁地敲。噼|啪聲響震得我耳朵疼。
“茶會結束了!做事吧,小——姐——們!”
所有人開始埋頭做事,她收了藤條,回到祭台旁。打開那台大收音機,裡面傳出戈培爾的聲音:“這是帝國公民的節日,勞動是榮耀的!讓我們的後方‘戰線’用汗水支持前線的士兵,鑄造第三帝國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
我這裡全是黨衛軍小隊長的袖标,我正用線釘着,旁邊深色頭發的文靜女孩好像在看我。但我去看她時,她卻低了頭。她胸前的号碼是518。
“怎麼了?”我主動問她。
“最好用雙線,否則她會罵的。”她悄悄說。
我已經縫了一半,隻好把線打結,重新穿了雙線。
“你犯了什麼錯?”我問。
女孩猶豫了好一會,“我是馮·霍恩嘉特家的,我一個哥哥是馮·丹曼上校的副官,可是上校先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被軍事法庭審判了。我們家也被牽連了,但我敢保證,哥哥和那位上校都是清白的,他們都是好人。我舅舅在柏林警察局,一直在努力幫我們。”
原來她出身這麼好,怪不得這麼斯文。可是我随即意識到,這裡似乎都是德國女性,甚至說不定都有些背景來曆,也還是關在了這裡。父親和阿爾伯特的身份相比之下不算很突出。我真能出去嗎?
我想問問她來多久了,她又看了我好一會,才簡短地說:“兩個多月了,别說了,伯格曼看着呢。”
祭台邊,伯格曼的龐大體重都壓在一張很小的木凳上,整個倚在收音機邊,就像偎着戀人,被戈培爾的話感動得抹着眼角。
“能給家裡寫信嗎?”我問。
“能,但要到月底了,”她說,“這個月的信我們剛寫完。”
那也沒關系,我到時候給外面寫信,讓魯絲或希爾德把消息送到父親或海因裡希那裡。
我不擔心了。隻是阿爾伯特的信就要耽誤了,赫林要上前線,他應該已經走了。
一直做到晚上11點,我們才回到宿舍。床是堅硬的木闆上下鋪,褥子上有污漬和破洞,被子也一股難聞的味,好像動物睡過。
旁邊的床上,坐着一個紅發的年輕女人,衣服上的号碼是103。她看起來比我大幾歲,頭發蓬亂,五官司到是很标緻。眼睛大大的,如果不是太瘦,眼周有黑圈,應該是這裡最漂亮的。她看到我領口露出的胸衣帶子,說:“過一陣子你就會知道,沒有另一件胸衣來換洗,它又髒又破,會有多難受。”
她聲音很大,語調淡漠,好像從來都是這麼大嗓門說這種事一樣。但她說的也是實情,于是我低聲問她:“那怎麼辦?”
她叉着腰走到我面前,接着她雙手按膝彎下腰來,好像要俯身和我講話,領口正對着我的眼睛。我一下就看到了她裡面[衤果]露的……搖晃的……
我趕緊閉眼低下了頭。
她發出尖笑,好像女巫找到了她最心愛的蟾蜍,然後起身走開,爬到自己的上鋪去了。
518号的霍恩嘉特坐到我旁邊,輕聲說:“不要聽她的。她來太久了,已經麻木了。不穿很麻煩的,那些男看守——”
她沒有說下去,我也不願意想下去。
我拽緊自己的裙子,向103望去,她高高地坐在旁邊的上鋪,也還在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好像瘋子在“安靜期”時那種短暫的清醒。
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和恐懼。為什麼是這樣?到底哪裡出了錯。
我想不通。
熄燈了,黑夜的掩護沒有帶來一絲安全感。陳舊稀薄的棉被發出陣陣黴味,我本能想遠離這味道,可5月初的天氣,做工時隻穿一件麻裙,到現在大半天了,渾身都冷透了,還是得把發黴的被子裹得緊一點。
我第一次意識到,離開了父親和阿爾伯特,在這個沒有道理可講的世界裡,我竟是這樣無依無靠,朝不保夕。
手指上的戒指早已經取下,連一點安慰的東西都沒有。眼角一酸,嘴角嘗到了自己淌出的一滴淚水。可是半天的工作又使身上酸沉無比,我還是睡着了。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隻是要去看清。”在混沌之間,有一個念頭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