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寺是城裡頗有盛名的寺廟,日常求簽拜佛的人也不少,桐花循着山間石階一路登頂,不見半分氣喘。
和她說話的人神情散漫的揣着一雙手站在海棠樹下,道袍淩亂儀容不整,須發皆白滿臉的胡子拉碴,看起來和山下那些打着幌子忽悠人騙錢的假道士一般無二。
至少,在桐花心裡,這就是個麻煩的老神棍。
“明遠大師怎麼還沒把你這個砸人場子的老神棍趕出門?”桐花笑着上前道,“一年年的香油錢沒添幾兩,寺裡的飯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道士笑眯眯道,“或許是因為我能為寺裡招攬貴客,幫着老和尚賺香油錢吧,你看,今天你這位貴客不就給我添了幾年飯錢。”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布施。”旁邊的小沙彌捧着桐花扔過去的一錠金子,高高興興的施了個禮,拿着貴客添的香油錢快步跑走了。
桐花對老道士道,“你賴在寺裡不走,雖然根源在你,我無辜受累,但比起更無辜的明遠大師,我多少要出點力氣幫你善後,誰讓我比你有錢呢。”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老道士笑道,“沈頌小友和我情誼頗深,也不忍老道士我無處容身。”
桐花挑眉,“情誼?我和你能有什麼情誼,胡說八道讓我改名的情誼嗎?”
聞言,老道士笑了,“桐花這個名字很好。”
“我自己費心起的名字當然好。”桐花慢悠悠走在去往後山的山道上,看向一旁茂盛的杜仲樹,懶洋洋道,“說吧,這段時間幾次三番的請我來,是有什麼事?”
“近日我觀沈頌小友紅鸾星動,便想着要見一見你。”
“人你見過了,然後呢?”桐花問。
老道士看了她一眼,微微歎氣,“見過之後,深覺你我分别之日就在眼前。”
桐花有些驚訝的停下了腳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如今是你呆在密州的第十年了,十年前我外祖父沒能把你這個喜歡胡說八道的神棍趕走,後來我趕你也沒成功,你跟個牛皮糖似的在這裡賴了十年,今日居然打算良心發現了?可真是讓我驚訝。”
“時機未到,有些事自然急不得。”老道士笑笑,“現在時機到了,我自然不會再攪擾沈頌小友。”
桐花停下腳步,側身看向這個一如多年前神神叨叨的老神棍。
在眼前這個老神棍出現之前,桐花并不叫桐花,她有着父母親親自取的名字,沈頌。
頌,祝也,願也,贊也,是個寓意十分美好的字,寄托了父親與母親的期望,她随母姓,以沈頌為名,度過了她短暫的幼年時光。
關于雙親,她的記憶不多不少,那兩個人神仙眷侶鹣鲽情深,喜好四處出遊,然後在某年的天災之中雙雙殒命,留下一個幼女給老父撫養。
沈頌開始在外祖父身邊長大,并在鳳凰山上安了家。
老道士和沈頌的第一面,相遇在筠州樊城,那時她剛從拐子窩脫身,正氣勢洶洶的聯絡人手準備端掉這個魔窟。
出發前夕,她在客棧的後院被老道士攔路,對方見她第一眼,張嘴就道,“小姑娘命格貴重,未來不可限量。”
沈頌年紀雖小,人卻不傻,對這些江湖騙子的手段看得分明。
“無稽之談。”她輕嗤一聲,将人甩掉,興緻勃勃的做她的大事去了。
等解決了拐子窩後,她同外祖父等人回往密州的船上,再度與這滿嘴胡言亂語的騙子重逢,這次對方将目标放在了她外祖父身上。
不知對方背着她和外祖父說了些什麼,老于世故的外祖父竟然信了對方的胡說八道。
之後,她奉外祖父之命去并州蕭家探望姨母和表弟,沈晴身死,蕭庭傷重,蕭家咄咄逼人,小時候脾氣并不算好的沈頌直接破了蕭家大門,搞得對方焦頭爛額後徒留蕭家聲名顔面受損,而她,則不遠千裡的将兩人搶回了密州。
當她帶着姨母的棺木和傷重多病的表弟回來鳳凰山時,外祖父看她的眼神滿是複雜傷痛。
一生隻有兩個女兒,卻個個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自那之後,外祖父的身體就不太好了,就算有程老爺子這樣出色的名醫在側,也是治得了身治不了心。
那時孤苦無依的蕭庭隻認她,日日哭鬧離不得她,身體更是差到屢屢危急,作為一個小姑娘,沈頌也是恐懼與焦頭爛額的。
當她在後山練武散心時,老道士就這麼尋了過來,當頭一句話就是,“我有辦法幫你。”
“什麼意思?”沈頌問,“你既不是大夫能治愈表弟的傷痛,也沒有令人起死回生使外祖父寬心的能力,幫我,你靠什麼幫我?”
“靠你自己。”老大夫道。
沈頌覺得這騙子在說廢話,再沒有應付他的心思,拎了兵器就回山寨。
這人攔下了她,然後說出了一番故弄玄虛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什麼天生貴命已經是老詞,她命格尊貴,可以尊佑卑,護持虛弱多病的表弟,賤名壓貴命,可止至親斷絕之命……
沈頌很清楚這老道士是在胡言亂語,但就算對方别有所圖,前面這個陷阱她也要踩。
後來,她有了新名字,叫做桐花。
老神棍下山那天,是桐花親自去送的。
對方問她,“若是今日因我之故,讓沈頌小友失去了手掌潑天權勢與富貴的機會,可會心生怨怼?”
桐花莫名其妙看他,“雖然你喜歡胡說八道,但凡事論迹不論心,你既沒有害我,為何我要心生怨怼?至于什麼權勢富貴,這等東西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若想要,就去争去搶,尚且輪不到你一個江湖騙子一句話定我前程的地步。”
聞言,老道士大笑出聲,晃悠着腳步下山去了。
至此,對方在雷鳴寺住下,一連十年都不曾離開,隻是偶爾還會像從前一樣,和桐花說些不着調的虛話。
今日,這人邀請她來見面,照舊是故态複萌。
桐花對他那些虛話向來是過耳不過心,這次,看在對方要告辭的份兒上,她多問了兩句,“離開密州之後,你打算去哪兒?”
“帝京。”老道士說,“天下風雲彙聚之地,當是有許多熱鬧可看。”
桐花無可無不可的點頭,“想去就去,也沒誰攔着你,要是沒盤纏的話,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些金銀傍身,省得路上颠沛流離。”
老道士笑笑,又開始說桐花不想聽的虛話,“沈頌小友,這天底下有許多東西許多人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的,人是這樣,姻緣也是這樣,如今你紅鸾星動,心裡有了意中人,眼前這份姻緣,無論好壞,當好好經營。”
“看來你對我這個意中人寄望頗深。”桐花别有深意道。
“沒辦法,”老道士笑歎道,“誰讓你們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呢,天命在身不由人。”
桐花不喜歡天命這個詞,聞言也隻是道,“又不是天下之主,何必想那麼多,有一日算一日,踏踏實實過日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