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所有的蛛絲馬迹都如細砂被潮水歸攏到海岸上般,全部連在了一起。這一年多以來的所有疑問和憤怒,都在這一刻得到了回應。
原來,這就是鄧布利多和她一直在隐瞞的真相,為了避免他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斯内普陡然擰緊眉毛,感到有一種巨大而激烈的情感從腹腔深處升起,沖散了眼中積壓許久的冷漠。
是什麼?難以置信?憤怒?感激?憎惡?
他說不清楚,隻知道比起面對本就設想過的死亡,他的心海裡竟然冒出另一個更加可怕的想法。
這種襲來的動蕩沖擊讓他渾身忍不住開始發顫,以至于他沉默半晌才終于拼湊出一句話語,從緊咬的牙縫中擠出:“那萬一,他打算用别的方式殺死我呢?”
鄧布利多沒有回答,眼中劃過深重的悲痛和憐憫。
斯内普的瞳孔随即稍稍放大,臉上的疑慮和厭惡更加明顯,他繼續問道: “……那告訴我。你從一開始就讓她參與進來,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鄧布利多仍然無動于衷地矗立在欄杆前,隻是繃着臉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低垂的眼眸在薄涼的微光裡閃動。
斯内普的聲音在此刻驟然拔高,混雜着憤怒和痛苦:“你在利用她,鄧布利多!你把她卷進這一切她本不該參與的危險裡,難道就為了這個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計劃确實沒有按照你預想的發展!那她會——”說到這裡,他的喉嚨猛地哽住,語句也突兀地戛然而止。
不能再多說了,他意識到自己在老巫師面前,就如同一個不經事的孩童般被洞悉得透徹。
他轉身大步走向門口,是再也無法忍受與鄧布利多處于同一個空間内:“我雖然答應過你為你做所有的事,但我們不是你的棋子!”
“你錯了,西弗勒斯。”鄧布利多的話語追上了他,“正是因為你們不是我的棋子,也正是因為她的懇求,才有了現在的計劃。也許你應該問問自己,如果從一開始沒有她,你會做出什麼選擇?”
仿佛是被鄧布利多的話刺激到一樣,斯内普停下腳步,藏在黑袍裡的雙拳攥緊。他偏過頭低吼一句:“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情感關懷和沒有任何意義的假設。”
鄧布利多深吸一口氣,他凝視着斯内普平直的肩線,心平氣和地說道:“西弗勒斯,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了。我已經将所有的計劃如實相告,剩下的選擇在你手中。如果你下定決心,你完全可以将她關起來,施下昏迷咒,甚至用遺忘咒抹去她的記憶。我不會,也無力再阻攔你。”
繼而,老巫師将語調放得越發溫柔勸慰:“——不過,前提是你真的認為,你的感情和她的心意,毫無價值可言。畢竟,那個從一開始就沒有推開她的人——可不是我啊。”
最後的這句話,如同那天在魂器前聞見的那聲威森加摩的重錘,狠狠敲在斯内普的心上。他焦躁地靠在緊閉的大門旁,試圖像千萬次那樣,将本就不該擁有的情感全部推開。
等他眼神空寂,内心空洞地回到屋内時,忽然聽見從客廳傳來的電台聲。
“十分感謝你的金玉良言,老劍!”是李·喬丹,正興奮地做着節目總結的詞語,“聽衆朋友們,又到了本期波特瞭望站和大家說再見的時候了。那麼,雖然不知道何時才能做下一次廣播,但是請放心,我們一定會回來的!請經常轉動調試按鈕,我們下一次的暗号是‘瘋眼漢’。”
接下來,另一個充滿戲谑的聲音響起,顯然是弗雷德或喬治·韋斯萊,“鑒于這個美好的複活節假期,我們特别為大家送上一曲‘金色夢鄉’。我們相信,不久後我們熱愛的、帶有閃電傷疤的男孩也一定會踏上歸途,晚安。”
柔和的鋼琴前奏從收音機裡慢慢淌出,低沉的男聲伴随着悠遠的音符漸漸彌散開來: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
(曾經,有一條路通往歸途)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
(曾經,有一條路引你回家)
Sleep, pretty darling, do not cry.
(睡吧,親愛的,不要哭泣)
And I will sing a lullaby.
(我會為你唱一首搖籃曲)”
和旋律一起,斯内普的耳朵捕捉到有人在低聲跟着哼唱,顯然是她。他在悅耳的歌聲裡恍神數秒,遲疑片刻後,最終放任自己往聲音的方向而去。
客廳裡,蕾雅正靠着沙發坐在地毯上,纖細的手指有節奏地輕敲着收音機的頂部。她的腿上蓋着一半還搭在沙發上的毛毯,兩個圓鼓鼓的抱枕和一本打開的筆記散落在身邊。
斯内普遠遠地望了一陣,随後緩步繞過垂在地上的毛毯,踱到她旁邊的沙發側坐下。
“您回來了?”蕾雅聞聲側過頭,瞬間察覺到他陰沉的面龐,連忙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和鄧布利多先生的聊天不愉快?”
“嗯。”斯内普悶聲應道,擡起手揉揉眉心,視線卻不自覺地落在她正敲打旋律的指尖。
收音機裡的歌聲繼續飄蕩着:
“Golden slumbers fill your eyes.
(金色的夢鄉填滿你的雙眼)
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
(微笑将伴你在晨曦中蘇醒)”
蕾雅安撫般微笑着看他的雙眼,幹脆轉過身,手臂趴在他手邊的沙發上,湊近了些。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發間的橙花香氣,也可以看見她羽毛般翕動着的睫毛。
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柔聲說道:“我聽說,兩個互相關心的人才容易發生争執。”
斯内普當然不打算予以評價。他别扭地看向她身後的壁爐,内心躊躇一陣,緩慢地低聲說道:“返校那天,早上八點。”
“嗯?”蕾雅的笑意沒有減退,耐心地等待他斟酌的下文。
他飛快地睨她一眼,又移開眼神。表情保持着水平面般的冷淡,話也好像從他喉嚨不情願地流出來一樣:“我會來跟你一起回去。”
“為什麼?”蕾雅的清亮綠眸在客廳幽暗的燈光中流轉,有溫暖沉在她的眼底。
斯内普輕咳一聲,壓下心中的不适,故作平淡道:“如果你想在列車上被帶走,我沒意見。”
“哦,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地感歎一聲,呢喃道:“謝謝您。”
“嗯。”話說完,斯内普便下意識地準備起身離開。
“那……”她的低語打斷了他的動作。
斯内普稍稍停頓,側眸看向她。
迎上斯内普詢問的神色,蕾雅誠懇地緊盯着他如黑曜石般深沉的雙眸,手指不經意般掠過他手邊的沙發:“……等一切都結束了,我有話對您說,可以嗎?”
斯内普的身體霎時僵住,站直的姿勢瞬間凝固。他垂下眸,清楚地看見她臉上鋪開的绯紅。不待多想,他便迅速撇開眼色,喉結卻無法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她是你的學生。他心裡僅存的理智在大聲告誡。
但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推開她的,也是你。心裡另一個古怪的聲音咒罵道。
如果說,之前他隻是任由自己在明知有限的時間裡沉溺在她帶來的安心與溫暖中,甚至默許了她偶爾的靠近。那麼此刻,在清晰地知道鄧布利多和她為他準備的一切以後,她這句話無疑像是一把精準的鑰匙,打開了他心中某扇從未開啟過的門。
這一瞬間,他驟然意識到,這已不僅僅是他可以置之不理的情感。
那麼,他準備好了嗎?還是說,一如既往,穿起對過去的深情愧疚和自責悔罪的僞裝盔甲,繼續做個看似勇敢的懦夫?
沉重的思緒層層纏繞,宛若将他拖向看不見底的懸崖深淵。耳邊的風聲如巨石般壓迫,令他幾近放棄掙紮。這種不斷下墜的無力感,甚至比任何一次經曆黑魔王折磨時的痛苦還要糟糕。
又過了許久,等收音機裡的一切都消停了。斯内普才終于從這苦苦支撐的深谷中尋得一點生機,勉強找到回應的話語:“首先,我們得都活着。”
“那是什麼讓您覺得我們不會呢?”她用手背碰了碰臉頰,掩飾着自己心室中慌亂的聒噪聲,唇邊明媚輕快地說着:“我還等着您批準我的助教申請呢。”
斯内普依然沒有回應,隻是低頭無聲地将衣服整理得一絲不苟,同時暗自将情緒鎖死。他垂下手臂,動作自然地伸向搭在她身後沙發扶手上的外袍,指尖在中途故意般擦過她的發頂,擾亂了原本整齊平順的發絲。
随後,他轉身重新走向大門。
忽而,腦海裡回想起剛才的音樂: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
(曾經,有一條路通往歸途)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
(曾經,有一條路引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