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的外街很是繁華,中有不少富貴閑人,不時會朝胤禛胤祥這邊張望,往往在以為無人發現,偷瞟第三下時就被一些路人隔開了視線。這集市上工藝品衆多,一點不輸京城,甚至有許多小店小攤聲稱自己賣的是京城的珍品,開出的價錢不低,也能被有錢打扮的男男女女買了去。不一樣的是,京城管得嚴苛,由不得這樣的高價,達官貴人再多,自家什麼都有,也就無人願意當這樣的冤大頭。胤祥看這景象有意思,對胤禛笑談:“不是南方人有财,還是商人會謀利。”胤禛點頭笑稱:“被王子盯上他們可就麻煩了。”這些玩意兒當然入不了胤禛與胤祥的眼,于是盡管有所觀察,兩人笑着看着,沒怎麼停留就走過去這一片。
走到一個标着“烏衣巷”的巷口,胤祥先停下了腳步,對一個文人擺的畫打量起來。這人專注畫着畫,也不看攤,也不叫喚,攤上擺了衆多山水畫,畫的都是金陵的秀麗山水,傳遞些慷慨氣勢,看起來和街上各個畫行賣的沒啥區别。胤祥看着這些畫,輕聲念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話音還未落,對面那位畫者無聲擡眼瞟了下,仿佛隻看到胤祥與胤禛的穿着,便再沒接着觀察,而是有些内斂地收了目光,看回自己畫上。這畫畫的是個中年男子,一身普通白袍,不貴重但整潔,很有點江南文人的意思,面容清瘦。他方才微微看了看對面,感覺對面這兩位穿着華貴的定是滿族人,并非常人,自然看不懂自己的畫,更看不上自己,于是低頭繼續畫自己的,不招徕生意,也不搭話,由着這兩位走開就好。胤祥坦蕩地被瞟了一眼,胤禛倒是有點不悅,大概是因為在宮裡過慣了他人都不能窺探自己的生活,被這等平民匆匆打量,還沒有反應,自己又不能直接處理了這份不遜,心中生出淺淺不快。胤祥瞟了胤禛一眼,知道自己兄長對别人的耐性并不高,也不想再多做耽擱,便指着其中一幅畫,主動開口:“這幅畫要多少?”那人本不打算理這兩位,與其說是出于什麼具體原因,不如說是因為感到相形見绌,心生酸腐文人的逃避心。所以一聽對面人,不僅沒因自己的輕慢惱怒,還主動溫和向自己搭話,也心生一點好感地擡頭看去。這一看,終于不是隻看人打扮,而是正眼看向對方面容。不愧是善畫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什麼是美,這畫者心中頓生一種别樣的敬意,明白此人何止不是常人,更不是凡人,此等華貴漂亮又謙和的模樣,誰看了還會桀骜呢,也就自然順應對方的問話,看向對方那細手所指的畫。畫者一看,臉上更生出笑意,隻是有些尴尬地小聲回:“這位爺眼光甚好,隻是這畫不賣。”胤禛聽了有些不滿了,有什麼是王弟想要卻不能要的,正想開口争取,胤祥已為難說道:“你這些畫不都是拿過來賣的嗎?”畫者不敢再看向胤祥,不好意思斂着眼解釋:“爺不知道,我這小攤上的其他畫都賣,隻有這《木葉丹黃圖》是祖父畫的,今拿出來曬太陽,怕潮了。”胤祥還在認真看畫,胤禛得到機會問:“祖上畫的又能如何,你隻管說個價便好。”胤禛面容溫善,雖然說了這有些霸道的話,也并不讓人讨厭,隻是讓這畫者更清楚對面人地位不低,所以臉上開始生出一些不安來,隻好努力認真低頭解釋道:“兩位爺,你們眼光好,這畫能被看中,确是我的福分。說實話,我在這擺了這麼久攤子,這畫還沒被人看中過。”胤祥倒是不再堅持,而是好奇道:“為何?我怎麼就看它很有風采。”對面的畫者更開心了,笑道:“這位爺就别開玩笑了,您可知道它是誰畫的?”胤祥仿佛跟對面人心靈相通地也笑了起來,笑他竟還考起自己,坦然答道:“我聽說過,清初有所謂金陵八畫家,我家中收藏過一些他們的畫,此畫與其首龔賢手法類似,不知是否看對了?”畫者問的時候還報一絲僥幸,未想到對面的人真能看出來,臉上露出絲訝異來:“您真是慧眼如炬,祖上确是龔賢。未想到,祖父多年漂泊,隐居清涼山,竟還能被人知。”胤祥笑笑:“家道中落,天崩地解時,看盡世間盛衰,畫中的千絲萬縷故事怎是一般人有的,令祖之畫定能流傳許久,更何況還有與孔尚任為友的佳話。”對面人聽得感動,知道對方對這些江陵舊事屬實了解非常,不是信口胡诹,确是懂畫的人,就松懈了方才的防備,将自己方才在畫架上畫的畫撤了下來,卷了起來,紮上了一點綢帶,遞與胤祥,敬佩道:“本來要私藏今日之作,以為難得美景,雖不能将家祖畫贈與大人,還請不嫌棄此畫作紀念。”胤祥笑着接過:“好,多謝。”接過後,未再多話與之告别,隻向胤禛笑笑,示意可以走了。
離開畫攤,兩人進了不遠處一家酒樓,準備用些午膳。胤禛說道:“王子和那人貌似談得很來,為何連道别都沒有?”兩人被帶着坐到酒樓靠窗的位置,胤祥看着外面街道上往來的人,再轉回頭笑看胤禛那有些不好意思卻酸意洋溢的表情,慢慢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說罷為胤禛倒了杯茶:“有哥哥就夠了。”接着低頭看着桌上的菜單,點起菜來,“哥哥,你說金陵四大名菜在本地是不是會更好吃?”胤禛從胤祥的話反應過來,帶着快意的語氣道:“都有哪些?”胤祥笑回:“好像上月才吃過,禦膳房總管介紹時,兄長怎麼都不認真聽?”胤禛坦然回:“大概在看王弟入神?”胤祥無奈,對着菜單說道:“蛋燒賣、美人肝、鳳尾蝦、松鼠魚。诶,這裡本地菜色果然多些,還有金陵三炖,金陵三叉,旱八鮮、水八鮮。”胤禛也沒有看菜單,隻是興緻勃勃地看胤祥,見他快樂,自己心裡也生出許多興趣,寵着說:“那各來點嘗嘗。”也一邊問:“金陵三炖是什麼?”胤祥從菜單擡頭,瞥了胤禛一眼,對道:“兄長不是說要為遠方士人勤儉節約,我們怎能如此奢侈,分幾頓嘗就好。”看胤禛一臉知錯的順從表情,胤祥接着低頭對着菜單,仔細為對方解釋道:“分别是清炖生敲、菜核、雞孚。生敲哥哥一定不知道,因為我也不知道,它這裡寫着:若論香酥醇厚味,金陵獨擅炖生敲。将鳝魚宰殺去骨,以木棒敲擊其肉,使松散,故名生敲。想來确是鮮美。”說完又擡頭看回胤禛,喜悅道:“點一道這個。”胤禛慣着點頭,接着又和胤祥輪流從方才說的幾樣裡點了三四道菜,便讓小二下去準備去了。
兩人吃得歡喜,胤祥尤其開心,酒足飯飽出了門,一身輕松地又在街上逛了好一會兒。走到石鼓路附近,遠遠看到一群低矮的青瓦建築邊上高聳地立着一座天主教堂。兩人不是沒在京城見過教堂,隻京中住宅林立,權貴們的宅邸也都不算低矮,一座天主教堂立在其中也不太突出。然而,金陵之地的住宅多為小園林,修得精美而不龐大,這教堂便高得有些紮眼。胤祥欣賞着這教堂有些像傳統建築的木屋式屋頂結構,盡力盯看着那彩窗,看它在太陽光下折射出的多樣顔色,一邊牽着胤禛往那邊走。走到教堂前,兩人站在鐵栅欄外,胤祥讀着上面的地址牌:“石鼓路聖母無原罪主教座堂。”接着轉頭對胤禛确認道:“這好像是傳教士利瑪窦主持修的?近看也不是太高。”胤禛點了點頭,評論道:“還是高了點。”胤祥笑着,看胤禛漠然的表情,默默在心裡無奈了下,兄長本來就更喜歡自己國家的東西,當了皇帝,當然更不能好好欣賞這些西洋玩意兒了。胤祥不強求這個,畢竟他對有趣的美觀的東西都有點好奇,這個也隻是順便欣賞,所以也無所謂胤禛不能一樣有興趣,于是繼續打量了一會兒,便帶着胤禛離開了此處。身後教堂突然響起清晰的鋼琴彈奏聲,接着是一群民衆齊聲和唱的天主詩歌聲。胤祥側頭看了看胤禛,見胤禛若有所思,笑道:“這是比書院的讀書聲好聽些。”胤禛眼中的思索仿佛更深了:“是麼?”胤祥仍然笑答,撫了撫胤禛的背:“但應天府好聽的還多了去了,此地古琴彈得甚好,還有自己的琴派,我帶哥哥去聽聽看?”胤禛被胤祥帶過的話題提醒到了,從思索中回到當下,也暗自怪自己的不自覺多慮,沒能好好陪弟弟欣賞一些風光,想清楚又再次放松了心情,看胤祥還是一副興緻盎然的樣子,就放下心來,展開笑顔:“那去看看,夠不夠揚州的廣陵散好聽。”倒說得胤祥臉紅地着急甩開了胤禛的手,打算快步往前走開,硬是被胤禛追着拉着,走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