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策川此人，行事放蕩不羁，仿佛這世間一切規矩都拘不住他，他所做的抉擇完全基于他自身的判斷和标準。雖然因此飽受诟病，但最終結果往往證明了他的明智，後世史學家也為此争論不休，而眼下看來确是如此。

他年前出征雁北，行軍必要過官驿，每至一處必要有一個時辰用以休整。眼下卻一改往昔，出行走的是糧馬道，吃住都在馬背上。日夜兼程，每次停留休整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還是顧及體弱的四殿下，為方便溫太醫把脈煎藥硬擠出來的。

溫太醫此前也從未想過自己還有如此奔波勞累的一日，直到臨行前夕，江大統領一手提着禦賜王刀，一手捧着聖旨，一腳踹開了太醫署的門。

一把将他從藥案前捉起，比對着四殿下平日裡的湯藥方子，風卷殘雲般收拾好所需藥材。又捎上此前托他所制丸藥，同上好的金瘡藥一并打包齊全，順帶拎着他上了四殿下所處的馬車。

眼看暮野四合，星子稀落挂于梢頭，江策川勒馬，命手下衆人原地休整，下馬鑽進了四殿下的那一駕馬車。

馬車裡燃着暖爐，燒的是無煙銀絲炭，專供冬日裡的馬車使用，不至于教人窒息。

冬日未盡，寒涼如水。江策川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氣傳到四殿下身上，進了車廂之後貼着暖爐烤到身上快冒汗才肯罷休。

正好碰上溫太醫把完脈，于是急問道:“如何？路途颠簸，殿下可有大礙?”

“無妨，殿下每日服藥，馬車内也用牛皮紙細細貼了一圈，密不透風，路上炭火也燒的足，不見風不見寒的，殿下的身子好的很。”溫太醫收好脈枕巾帕，“再者，如果在下把出什麼大礙來，江大人就會行路緩慢下來嗎?”

“非萬不得已之時，我不會放緩行進速度。”江策川沒有一口否定，倒也沒有隐瞞的實話實說了。

兵貴神速，而且倘若僅僅隻是淮水決堤，官匪勾結，荊南州牧下至縣域屬官不可能瞞的如此嚴密，恐怕是有更大的災禍埋于此地，叫他們不敢走漏任何風聲。

淮水決堤，死傷者衆，屍體堆積數日，最易爆發時疫。如此行軍，也是四殿下同他商議後的結果。更何況，他隐約直覺，荊南之地暗藏的秘密似乎并不止步于此。

見他好似正思索着，溫承平識相地拎上藥箱告退。他正欲開口時，忽聞車廂外一片嘈雜，瞬間機警，跳下馬車，大喝一聲:“誰?！”

“啟禀大人，我等發現一名重傷女子，未知底細，不敢輕舉妄動。”一名屬下舉着火把，低聲來報。

江策川接過他手裡的火把，踱步上前。随意抽出身側之人随身配帶的腰刀，撥開雜草，矮身去瞧那張被鮮血糊了滿臉，看不清容貌的臉。

正欲起身時，卻聞一道細弱蚊呐的虛弱嗓音:“大……大人，救……救……救我，求您救我，我……我有……有事告發……”

有事告發?他心竅一動，刹那之際聯想到荊南之地，心髒蓦的抽動，随即召來屬下将此女擡至溫太醫的馬車，命溫太醫盡全力救治。

傅明淵掀起車簾，江策川模糊的身影被四周的火光照耀，映在馬車車窗旁半透明的牛皮紙上。自宮門前撞見傅謙迎親時起，就躁動不安的心緒，此時更是漂浮不定，換來近衛去找江策川。

李武陽尋到他時，他正端坐于溫太醫馬車外，神色萬分凝重。得知四殿下尋他時，擡頭看向他的那一眼裡，似乎蘊藏着千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往後經曆過江南大案的李武陽回想起今時今日，恍然明白這一眼裡的思緒萬千。無奈，猶豫，悔恨，痛恨，萬般皆有之。

然而此時的他卻思考不到這麼多，目送着這位備受主子青睐的江統領鑽入馬車後，便盡忠職守地守在車廂外，警惕四周。

車廂内，傅明淵自然也注意到了他面前之人的異常。兩人相對無言良久，最終還是他先沉不住氣，率先開口詢問:“方才可有棘手之事發生?怎麼如此愁眉苦臉?”

“方才手下來報，于荒郊野外發現一名重傷瀕死的女子。”江策川沉默片刻，艱澀開口，“那女子瞧着年歲不大，身上卻有多處刀傷，刀刀都是沖着要害去的。”

“你是懷疑，這名女子很有可能與我們此行目的相關。甚至你認定，她身上存在着至關重要的線索。”

傅明淵不愧是永和帝傾盡心血全力培養的皇子，立刻就從江策川的三言兩語裡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

“是。”不知為何，江策川不想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真正的情緒，眼底的憤怒噴薄而出，“我去看時，她已陷入昏迷。神志不清時卻還不忘向我求救，時刻謹記着要告發之事。除了荊南之地，我想不出也想不到其他的任何緣由。”

“不無道理，那你現下準備如何?”傅明淵舉盞淺飲，發覺杯中茶水早已涼透時，不由得皺了皺眉。

江策川時刻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自然沒有錯過他臉上細微的神情。奪過杯盞，将剩餘的冷茶一口悶下肚，拎起紅泥小火爐上沸騰已久的紫金砂壺，倒了半盞熱茶，塞回四殿下手中。

做完這些，他才再度啟唇:“如今敵明我暗，這其中正是我們最好操作的時候。”

傅明淵颔首贊同，又聽他道:“京中旨意流傳未必快過你我之行，經過驿差層層抄送傳遞，到達荊南大小官吏手中，人盡皆知的程度，怎麼都還要月餘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