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看不上他低賤出身的真正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屑于同他來往,平日裡裝出來的七分溫潤氣質也磋磨得所剩無幾,逐漸顯露一身他本來的陰郁消沉。
就連不日舉辦婚儀的喜訊都無法矯飾幾分,也不知他如今乍然見到昔日唯一肯掏心挖肺待他好的人,内心作何感想。
不過不管他如今有何感想,也不會再在江策川心底掀起任何波瀾。他向來愛憎分明,一貫奉行“他人敬我一尺我還其一丈,他人欺我半分我還其十分”,不落井下石已然是他的涵養,至于原諒更是無稽之淡。
甚至在連續的時日裡,在面對四皇子這等真君子的相處中,他開始逐漸認清了一個事實。或許他從來不曾真正對傅謙動心,隻是他從前未曾分清什麼是仰慕,什麼是動心,以至于錯将仰慕當作了動心。
動心與仰慕,本質上就是不同的。仰慕一個人,會以他為标杆,學習他,追随他,輔佐他,渴望在他的眼裡找到自己的身影,卻獨獨不會想要占有他。
然而心悅一個人,初此之外,還會愛他所愛,恨他所恨,喜他所喜,厭他所厭,親他所親,仇他所仇,憂他所憂……七情六欲皆系他一人之身。
雖然江策川如今的情感不至于濃烈至此,但也初露端倪,隻不過是他自己還未發覺罷了。
太初殿内,江大人心心念念的四皇子殿下一如既往,端坐案前,手持一卷書冊,聚精會神地翻閱着,讀得津津有味。
但打眼仔細一瞧,他手中書冊記載的可不是地方政要,竟是一本彙集江南各地風土人情、美食特産的地方志!
江策川踏進殿内時,所見此景,内心驚詫不已,連今日朝中令人生疑之事都沒來得及出口詢問:“殿下今日竟沒有處理政事,真讓臣惶恐非常。”
“莫要拿我取笑。”傅明淵聞言失笑,知他打趣自己,啞然道,“怎麼,難不成父皇今日早朝時,沒有派你我二人同下江南?”
江策川聞言大驚,顧不得什麼尊卑有序,脫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怎麼知道?!”,而後聲不停氣不喘地抛出方才早朝時積攢下來的一連串疑感,略顯急切地盯着四殿下。
傅明淵啞然失笑,旋即輕聲慢語地為他解釋道:“這其實并不難以謀算,皇兄坦言時我便猜想父皇興許有意派你南下,昨日叮囑你上朝也隻是為了驗證猜想。”
當日淮陵王進言時,他們二人也正巧同時在場,但陛下聽究隻留下一句早朝廷議,便沒了下文。誰知四殿下僅憑這點,便已将帝王心思摸得如此透徹,勾得他更好奇了。傅明淵見他此番模樣隻好掰開揉碎了與他仔細解釋,繼續說道:
“自古以來江南多發的禍患,無非匪亂、時疫。而如今地方官府與山匪勾結,那麼各州郡所屬的守備軍皆不盡然可信。如此一來,能夠調動且不會出任何差錯的,隻有拱衛中央的禁衛軍或雁北駐軍。
“然而雁北邊軍戍守雁北三關,輕易調動不得。雍京都軍出身的各大将領又多為世家提拔,禁衛乃天子親兵,平日裡隻作儀仗之用。既要會統兵打仗,又要身後無世家拖累的将領,尋遍朝堂便也僅你一人。南下剿匪的差事除你之外根本别無他選。”
“至于為何是我與你同下江南,”傅明淵活音一頓,避重就輕,“江南官場水深,世家與豪強糾纏不清。你初入朝堂尚未立穩根基,此事不是獨你一人足夠應付的。更何況你身上還但着護衛我左右的職責,遣我南下本就順理成章,再合理不過。
“再者,皇兄即日就要啟程戍守東平海道,三皇兄背後站着世家助力,五弟六弟成日裡招貓逗狗的不成氣,傅謙不日便要成婚,小十一年幼不經事。其餘幾個年幼的皇子,不是出身低微就是性子軟弱,撐不起局面,唯有我最為合适。”
最為合适?究竟是個什麼最為合适法,江策川沒有刨根問底,反倒關心起另一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情來:“傅謙不日成婚?大抵在什麼時候,此前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瞧見?”
傅明淵神色莫名,點頭應是,“除夕宮宴第二日,父皇便下旨正式賜婚于他同王氏嫡小姐,隻因出了那檔子醜事,便沒有張揚,婚期定于正月二十一。”
他很快又道:“如不出意外,正月二十一,正是你我共赴江南的日子,你可還有疑惑?”
江策川原本還沉浸在不能親眼瞧見傅謙樂子的滿腹惋惜之情中,被他這麼一問立馬回神,清醒過來:“如此說來,陛下其實一早便屬意于你,那麼今日早朝上指派三皇子那一出,就是明面上做給朝臣看的一場戲。”
雖說是疑惑,但聽這陳述語氣,完全彰顯他對于此事的笃定。傅明淵倒也不瞞着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是,你所料絲毫不差。倘若父皇直接提出指派我前往江南,恐怕三皇子一黨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的松口。”
此話不假,世家衆臣地也不盡然是蠢貨,否則如何有手段與皇帝制衡多年也未曾落于下風,甚至一度壓過皇權?
倘若永和帝直言要派他最為寵愛的皇四子前往江南,世家第一時間就會察覺此江南之行另有所圖謀,或許未必有如所說的那般兇險,從而提出反對,轉而舉薦三皇子。盡管兇險,但或可保住他們在江南官場的多年經營。
相反,如若永和帝第一反應是要派出三皇子,隻能說明此次江南之行,當真兇險異常。否則皇帝不會如此輕易賜派功績給一個擁有絕大部分世家官員支持的皇子,這不會是永和帝與世家抗衡幾十載想要看到的局面。
如此一來,隻要永和帝當堂改口,不管指派哪一位皇子,世家官員也都會滿口承應下來,鼎力支持。哪怕過後反應過來這其中另有深意,也已事成定局,無法更改了。
陛下果真不愧是陛下,一計攻心陽謀,教世家吃了暗虧也不得不打碎牙齒往肚裡咽。同時也給了四殿下做出一番實績的大好時機,來日位定東宮,也不算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