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就達到了一石二鳥的目的,陛下當真不愧是獨力支撐大晉頹廢局勢,力挽狂瀾之人,果真是老謀深算的帝王。
江策川順着他的話仔細思索,一下便點通前後關聯。甚至記起上元節當夜,四殿下那一番有些莫名的話來。
倘若隻瞧得見殿前榮華是指世家不顧江淮之禍,隻顧與皇權相争。那望不盡萬裡山河是為何意?又為何要叫他去瞧瞧江淮以南的風光?四殿下的那一番話,究竟在同他暗示着些什麼?
腦海之中,一直串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地浮現,他隻覺得眼前迷團籠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未曾注意到四殿下置于他身上的目光。
傅明淵長久注視着眼前滿腹疑慮的人,内心微微歎息。荊南之地恐怕不止是淮水決堤,官匪勾結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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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一,欽天監觀星多日所得的吉日,宜嫁娶,宜出行。
南下賬災剿匪之事刻不容緩,又事關重大。諸事繁雜,戶部、工部、兵部推诿扯皮,讨價還價,接連三日的早朝延到午間才散,三部尚書這才商議出一個彼此都滿意的結果,敲定了章程。
朝臣退去,草草果腹後,永和帝傳召四皇子于禦書房議事。
一個時辰後,緊閉的禦書房大門再度打開,沒有人能夠得知天家父之間發生何等對話。傅明淵操縱輪椅離開禦書房這一龐然大物籠罩的陰影,面究冷硬,膝上橫置一卷明黃絹帛。
等候已久的江策川将要上前時,桌案後埋首政務的永和帝突然擡眼望了望日光,時辰已然不早,恍然記起還有一個兒子今日成婚:“吉時不湊巧,罷了,江南事急,自午門徑直離宮或許快些,你們這便啟程罷,路上多加小心。”
二人斂首應是,告退離去。傅明淵神情莫測地看向江策川,江策川不明所以,以為他在憂心路上耽擱時間,開口詢問道:“殿下若無其他吩咐,那便可即刻啟程,離宮南下了。”
“嗯?”傅明淵面上詫異,難得顯露幾分茫然。
“方才我已打點好行裝,命人裝箱擡去了午門,想來此時應該已經裝上馬車罷。”江策川細數行囊,複問道:“殿下,可還有遺漏的?”
“并無,淩淵心細如發,準備甚是齊全。”傅明淵一聲輕笑。
這樣的體貼小意,若是此前從未享有過他獨有的溫情,那倒也罷了。可如今這般,叫他如何舍得放手?真不知該痛恨傅謙的不屑一顧,還是慶幸傅謙的不知好歹了。
午門前,江策川一身輕騎勁裝,未着甲胄,展臂将他家嬌貴的四殿下抱上馬車安頓好,翻身上馬,下令出發。
隊伍行出午門,将入朱雀街時,迎面撞上傅謙的迎親隊伍進宮。一襲大紅婚服襯得他豐神俊朗,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連他騰下的高頭大馬,也神氣非常。
身後跟着一項八擡大橋,新嫁娘舉扇遮顔端坐其中。轎後綴着雙九之數的喜嬌娘,十裡紅妝綿延不盡,鑼鼓喧天的熱鬧喜慶。
江策川與傅謙擦肩而過,牽扯缰繩,擡手示意諸人避讓。目不斜視,未曾再有一些多餘的目光施舍于傅謙。
然而與他正相反,傅明淵在馬車停穩後掀起車窗的紗簾,狀似不經意地打量着他這個惹人厭煩的異母胞弟。
傅謙不曾注意到他名義上的兄長停留在他身上毫不隐晦的目光,感受到那人冷淡的态度,這正是他從前心心念念盼來的結果。本該令他開懷不已,滿意至極,可如今不知為何卻莫名叫他難以忍受起來。
一陣難以言喻的巨大恐慌襲卷上心頭,裹挾住傅謙。他隐約有種預感,今日之後他将徹底失去些什麼。
迎親隊伍行過,江策川繼續策馬前行。身後的玄衣缇騎與那十裡紅妝擦肩而過,兩支隊伍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行進,于某一處徹底斷開聯系。一如他和傅謙的命途,自此以後再無牽扯,于冥冥之中奔赴彼此早已書寫好的命定結局。
未來的無數個日夜裡,傅謙回想起今時今日,隻餘滿腹悔恨。
他醒悟得太晚,親手剖開心髒取出一團淋漓的血肉棄之不顧,那人的漠視不過是劃開舊傷的刃,令他經受經年歲月裡淩遲般的痛楚,教他明白自己其實早已失去改過自新,重頭再來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