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窗簾的縫隙中透出一線天光,恒溫器無聲地運作着,充滿情欲的玫瑰花香和滿室冷氣糾纏不清。
鐘情從睡夢中掙紮着醒過來。
自從三年前中彈受傷後,他的身體就好似一具磨損老舊的機器,每次進行狀态切換的時候都難受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報廢。
不等他翻身下床,就被身後的人攔腰抱住,頸側傳來對方餍足後慵懶磁性的聲音:“寶貝,再睡一會兒。”
鐘情在這個溫熱的懷抱裡安安靜靜待了幾秒,然後毫不留戀地拍拍橫在腰間的手臂,溫和而無奈地抗議道:“元帥,我要遲到了。”
“不是說好了今天請假的嗎?撒謊?”
鐘情翻了個身,正好對上身後人含笑的眼睛。
面前這張臉已經看了三年,再次對上還是會短暫的晃神。
嚴家因為通婚,到這一代已經不是純正的古東方血統。嚴楫的五官還偏向古東方人的長相,俊逸清朗無可挑剔,發色和瞳色卻都不是純正的黑色,而是摻了碎金一樣的琥珀色,在窗外清晨的陽光下熠熠灼灼。
平心而論,和他結婚并不是一件吃虧的事情,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是。
“今天有一個重要會議,不能缺席。”鐘情微笑着解釋道,“不撒謊,元帥如何盡興呢?”
他實在是很懂怎麼拿捏他。嚴楫沒忍住,把人攬過來在眉心處用力親了一下,這才肯撒手放他走。
吃過嚴楫大元帥親手做的愛心早餐,鐘情在對方纏綿留戀的視線裡驅車揚長而去。
糖霜子彈沒有奪走他的性命,但徹底毀了他的健康。
以他現在跑幾步都要暈倒的身體素質,自然是不可能繼續待在軍隊裡,他的人設又不允許他整天無所事事,于是退而求其次在軍校當軍事史學教授。
不過,這隻是表面上的身份。
鐘情走過重重教學樓,最後走進研究所。這座研究所雖然建立在聯盟軍校内,實際上并不受軍校的管控,而是直接隸屬于聯盟軍部機要部門。
研究所一層是對外開放的展覽廳,看上去和每所高校都有的科研院沒什麼不一樣。如果有人膽敢闖進二樓,就會發現警衛們的武裝絕非區區高校可比。
鐘情通過重重關卡,來到羅素博士面前。
他前方是一大塊可視光屏,他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屏幕,直到鐘情走到他身邊,才暫時移開視線。
“諾亞最近有什麼異動嗎?”
諾亞就是嚴楫在研究所的代号。
“沒有。他每次休假基本上都待在家裡,很少外出。這次也一樣。”
“嗯。去領你的藥吧。别忘了寫報告。”
鐘情表面上溫順地應了聲好,心裡則把這個老不死祖宗上下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這老頭面對他的時候永遠一副救世主的模樣。
當年他中彈後,醫院想盡一切辦法清除了他身體裡的大部分彈片,整整兩周時間,參加搶救的醫生全都熬得眼眶通紅。但仍有大量粉塵進入血液循環,根本沒有辦法清除。
鐘情本該等死,研究所為了他,花極大代價研究出阻滞劑,以此來保證他的血液循環通暢,削弱放射性元素對他身體的影響。
這之後,研究所便把阻滞劑當成最好的要挾,讓鐘情成為他們埋伏在嚴楫身邊最鋒利的一把刀。
這般算計他,還想要他能感恩戴德——系統說得不錯,這裡的确是個鬼地方。
向羅素博士告别後,鐘情轉頭走進一間實驗室。
聽見玻璃試管相互碰撞的聲音,他眉心不自覺皺起。
多數糖霜子彈的中彈者都因為受不了疼痛自殺,鐘情雖不至于尋死覓活,精神上到底還是留下後遺症。
他變得開始害怕玻璃碰撞的聲音。而實驗室最多的就是玻璃容器,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他差點橫着出去。
舷窗外牛奶一樣濃稠的藍白色星雲、突然炸開的保護罩、子彈沒入身體的聲音、玻璃在身體裡破碎的聲音……刻意忽視的記憶就像那些紮根在血管裡的彈片一樣紮根在他的神經裡,時不時就想要想起來刺痛他。
每被迫想起來一次,鐘情想弄死研究院的意圖就濃上一分。
實驗室裡每個人都很忙碌,盯着光屏連一個眼神也沒工夫給來人。他們的工作很雜,從醫藥研究到工程策劃,涵蓋了對付七代諾亞需要的所有領域。
光屏上被劃分出十多個小窗口,衛星拍攝的照片在這些窗口上一張張快速滑過。
照片上一個個鋼鐵塊整齊擺列着,就像一座座墓碑。
除了鋼鐵塊以外,還有外形和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全都閉着眼睛,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這是地球上沉睡的機器人軍隊。
它們最開始造出的隻是能以假亂真的機器小貓,後來一步步造出能潛進人類社會進行僞裝的仿生人。這些仿生人有血有肉,和人類唯一的區别隻在于他們的心髒安有一個電子起搏器,大腦中樞是一枚薄薄的芯片。
整個進化過程被大緻劃分為七代,七代以後人類離開月球基地,它們再怎麼進化也暫時影響不了幾千萬光年外的人類。
前六代變種給人類造成極大的損失,人們本以為對抗七代變種會讓他們付出前所未有的慘重代價,但直到飛船離開月球,他們也沒有找到七代變種出現的确切痕迹。但七代變種絕對存在,機器人的程序不會說謊,七代的研發程序沒有被中止的迹象,那麼他就一定被研發出來了。
最有可能的猜測是,七代身上有人類至今還無法破譯的屏蔽技術,讓他們躲過重重檢測,跟随離開月球基地的飛船一起來到現在的聯盟。
研究院十分笃定嚴楫就是七代,哪怕鐘情在他身邊潛伏三年卻沒有半點進展,也絲毫不降低對嚴楫的懷疑。
鐘情走向角落。
那是他的位置,每隔一段時間他便要來這裡一次,把對諾亞的監測情況寫成報告。這是一個很繁重的工作,他們要求他事無巨細,知無不言。
在這份報告裡,他和諾亞都沒有隐私可言。
不時有人拿着檢測設備向他走來。鐘情停下筆任他們擺弄,看着一行行數據跳躍在光屏上。
“上階段身體數據保持得不錯。”身穿整套防護服的人悶聲說道,“下階段有什麼需要我進行調整的嗎?”
鐘情知道他說的是抑制劑的後續配藥。
他受傷以後身體素質下滑到連普通Omega都比不上的地步,無法使用市場上流通的任何一款抑制劑。就算研究所針對他的身體情況專門研究出一款藥劑,也還需後續吃藥來保證抑制劑的效用。
稍有差池,他要麼死于藥物過量,要麼死于自己的信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