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防,蠻人攻城的時候,盛雪城幾乎是全員皆兵,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
将士們三班倒地在城牆上守城,百姓們就負責修築工事,城牆上的兵士們送吃食,搬運傷患之類的活計。
小孩子們也有活計要幹,特别是傅容安院子裡的孩子是身先士卒的。小一點的跑腿,或是在後方給受傷的兵士們喂水;大一點的就幹一些精細的活,或是熬藥,或是換藥,聰明的還會派去幫軍醫碾藥。
一開始的時候,路途年隻是像院子裡的其他孩子一樣幫忙跑腿和給傷兵喂水喂藥,在忙碌了一天,傍晚換班的時候,白若松來營帳裡将忙活的孩子們帶回院子,路途年不過是回頭看了兩回那個躺在最裡頭的傷兵,就被她敏銳地感知到了。
“怎麼了?”白若松低下頭去問。
路途年猶豫了一會。
他其實知道自己這樣的小屁孩說出的話,誰都不會信的,可興許是因為白若松一直對他很溫柔,也興許是因為白若松一直很尊重他的意見,他還是開了口。
“我不太放心她。”路途年實話實說道,“她今晚應該會發燒,不注意一點人就沒了。”
白若松被他說得挑了挑眉頭,忍不住問了一句:“小路大夫?”
路途年聽出白若松話語中的調侃之意,一下鬧了個大紅臉,甩開白若松牽着他的手,氣沖沖地走了,留下一句:“愛信不信!”
一路小跑過泥濘的雪地回院子的路上,他在自己的心裡暗暗罵自己,為什麼要和白若松說實話來自取其辱,怄氣得不行,決心至少要半個月都不理會白若松、
可翌日上午,路途年剛剛醒來,還在迷迷糊糊穿衣服,就有人跑到門口,大喊了一聲:“校尉回來了!!”
傅容安很少回院子,一整個房間的孩子聞言都很激動,連衣服系沒系好都顧不得了,趿着鞋子便烏泱泱地出了房間,偷偷擠在走廊牆壁的花窗後頭偷聽,也包括路途年。
“校尉怎麼回來了?”白若松的聲音隔牆響起。
她在院子裡是除了路翁以外年紀最大的人,平日裡長姐派頭十足,成熟穩定地關照着所有孩子,隻有在傅容安校尉面前,才會流露出一些少女的羞澀神态。
“蠻子騷擾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退了,副官勸我休息一會。”傅容安回。
“那您怎麼不在城樓那邊休息,大老遠回到院子裡來了?”
“我為什麼回來你不知道麼?”傅容安的聲音帶着一絲笑意。
白若松搖了搖頭。
“昨日小宋手底下有個傷兵夜裡起了高燒,幸好值守的士兵發現及時,拿了烈酒來給她擦身降溫,還把睡下的老軍醫喊了起來,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小宋嘉獎值守士兵的時候,士兵說是你叮囑她要多注意的?”
“啊……是我叮囑的。”白若松頓了一下,小聲道,“但其實是小路……”
二人邊走邊說,嘀嘀咕咕走遠了,花窗後頭的孩子們也聽不清傅容安和白若松的話了,站得最高的小楓低下頭來,用手肘捅了一下路途年:“長姐剛剛好像提到你了,小路。”
路途年抿着唇站在原地,一時胸腔内流淌着滔天悔意。
原來她沒有因為他是小孩子而輕視他的話,還認認真真叮囑了士兵,可他卻惱她怒她,和她置氣,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理會她。
要和她說對不起才行。
小楓還在問什麼,但路途年已經聽不見了。
他拔腿就跑,繞過長長的回廊,還因為趿着鞋子在拐彎的時候絆了一下,摔了個狗吃屎,但又馬上撐着青石地闆爬了起來,轉到了前廳,和邊走邊說話的傅容安與白若松撞了個正着。
“小路?!”白若松一見到他就訝異地張大了嘴,“你怎麼……你是摔倒了嗎?”
路途年站在原地喘息着。
剛剛一路跑過來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一會見到白若松,應該怎麼和她道歉才能夠表達自己的愧疚,可真的見到了,這些話又像是什麼難以啟齒的東西,卡在了嗓子眼裡,半晌都吐不出來。
他被口中呼出的陣陣白汽迷蒙了視線,隻能看見比他高一個頭的身影走了到他的面前來,俯下身子,柔軟的手指拭去他面上的污漬,又仔細耐心地理好他慌忙出門而胡亂系起的帶子。
“怎麼衣服穿成這樣啊,還趿着鞋子,難怪摔倒,痛不痛啊?”
待路途年喘勻了氣,看清白若松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熱意便一個勁地往頭上走。
白若松擡起眼睑看他,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小鹿一般黝黑的眼眸,眼黑多,眼白少,亮晶晶的,隐隐約約倒映着一張面紅耳赤的小臉。
“怎麼,現在知道不好意思了啊?”她笑了起來,眼眸中滿是揶揄,“怎麼出門的時候不曉得把衣服穿穿整齊呢?”
路途年掩飾一般地垂下頭去,一時居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衣衫不整而臉紅,還是因為别的。
“小路。”一旁的傅容安跟着開口,神情溫柔地看着路途年,“聽若松說,是你發現的那個傷兵的情況?”
路途年讷讷點頭。
“你是怎麼發現的?”傅容安又問。
院子裡的孩子們雖說一口一個“校尉”,可實際上都是把傅容安當做母親來看待的,也包括路途年。
他乖乖回答道:“之前在傷兵營帳裡頭喂藥,聽老軍醫帶學徒的時候,解釋過什麼樣的人會半夜起燒。”
事實上,老軍醫不是個多話的人,沒有耐心解釋,因為守城将士的傷亡根本不是她一個人可以應付得過來的,所以才找了幾位學徒,平日裡幫她處理一些輕症。
而她所謂的“帶學徒”,不過也隻是指着一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傷兵,說了一句:“她這樣的今晚會起燒。”
當時,她的學徒們面面相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困惑,可又不敢多問,路途年看着她指着的那個傷兵,不知怎麼的就記在了心中。
昨日他看見那個最内側的傷兵,一下就認出了她的面色是會半夜起燒的模樣。
這種感覺很微妙,路途年很難解釋清楚,隻好說是老軍醫提到過的。
“聽一遍就記住了?這可真是了不得。”傅容安也略有詫異,看向白若松,白若松立刻就拍着胸脯保證道,“校尉安心,我們小路可聰明了。”
路途年一臉懵地看着二人,有些不知所措,白若松便摸着他的頭頂,安慰道:“小路今後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大夫的。”
翌日,那個頭發斑白的老軍醫大步流星地過來傷兵的營帳裡頭,大聲道:“哪個是路途年?”
在衆人或是驚異,或是疑惑的目光中,路途年惴惴不安地舉起手來:“我,我是。”
“怎麼是個小子?”老軍醫蹙了蹙眉頭,似是沒有想到,但是很快又釋然了,振臂一揮道,“放下手裡的東西,跟我來!”
路途年放下手中喂到一半的藥碗,小步跟上了老軍醫,一直走了一盞茶的功夫,伴随着一陣複雜的清苦藥味,二人來到了一間院子。
院子很開闊,橫豎都要走十五六步才能到底,密密麻麻排列滿了曬藥的架子,架子共有三層,每一層上頭都放了一個一人寬的笸籮。
老軍醫伸手,兩隻手分别從兩個笸籮裡頭抓了一把曬幹的藥草,伸到了路途年的面前,攤開手掌心展示。
“這是黨參。”她先掂了掂左手,又掂了掂右手道,“這是黃芪。”
路途年粗粗一看,隻看到兩把近乎一樣的藥草,都是類似圓形的白色片狀,中間有一圈較深的紋路,不過是一邊深一些一邊淺一些。
“看清了嗎?”
路途年不确定地颔首。
老軍醫雙手一拍,将兩把藥材合成一把後,用帕子包好塞給路途年:“一炷香的時間,分開它們。”
說罷,扭頭就走。
冬日的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暖,路途年站在四面漏風的院子裡,一會就被吹得瑟瑟發抖。他看着手中托着的一把藥材,咬了咬牙,蹲在地上開始分揀。
一炷香以後,老軍醫回到院子,眯着眼仔細檢查了一下被分開的兩把藥材,眉頭一挑道:“我沒說兩者有什麼區别,你就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分辨出來?”
路途年不自覺地緊張地絞着手指頭,讷讷道:“就,看感覺吧……”
老軍醫笑了一聲:“路途年是吧,想跟着我學醫嗎?”
路途年倏地擡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位頭發斑白的老妪,張了張嘴:“可,可是我是男子……”
“男子學醫,的确不多見。”老軍醫點了點頭,随即語氣一轉道,“但也不是沒有,我見過的天賦最卓然的一位大夫,也是個男子。”
她低頭看着路途年,笑道:“怎麼樣,願意跟我學醫嗎?”
直到傍晚,白若松來領人的時候,路途年都感覺一切都這樣飄飄搖搖的不太真實,直到聽到老軍醫小聲說了一句:“你這個弟弟,是不是腦子有點呆啊?”才猛地回過神來,有些尴尬地看着二人。
十多歲的少女面上還有一點未褪的嬰兒肥,一雙眼睛似最好的琉璃寶珠,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路途年。
“快來。”她招了招手,“和師父說再見,然後我們回家了。”
太陽已緩緩下沉至地平線的邊緣,但餘晖卻如同熔金般熾熱而燦爛,将天邊染成了夾雜着淡淡的金色光澤的橘紅色。
一大一小二人手牽着手,緩緩走在融雪過後稍顯泥濘的道路上。
路途年擡起頭來,可以看見天際分外柔和的霞雲和偶爾略過的一兩隻晚歸的雀鳥。此時的空氣,雖然帶着冬日的寒意,卻也因這晚霞的照耀而似乎變得溫暖了幾分,連呼吸間都能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惬意與甯靜。
“長姐。”路途年突然開口道,“我要當大夫啦。”
小小的少女從鼻腔中發出了一聲輕笑:“我知道啦。”
她頓了頓,又說:“校尉也知道了。”
路途年感覺自己沾滿雪水的腳步都輕快了起來,忍不住露出一個大大的笑意。
然而,這樣的欣喜在回到院子以後,很快就消失殆盡了。
“學醫?”房間内,路翁眉頭蹙成了一條線,不甚贊同道,“娘子不要開我的玩笑了,小路怎麼能學醫呢,他那個腦子蠢笨得很,連縫個密一些的針腳都費勁。”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天賦。”白若松嘗試與他解釋道,“小路的天賦隻是不在繡工上頭罷了,怎麼能說他蠢笨呢?他的字帖就寫得很好,四書五經看起來也很快,理解得也……”
“娘子當真說笑。”路翁冷哼,“原先我就不同意院子裡的小子們學什麼四書五經,把墨汁沾得到處都是也就罷了,連繡工也不肯好好學。何況軍營那種地方全是女人,治傷的時候免不了衣衫不整,教他人知道了,小路今後還怎麼嫁人?”
“醫者仁心,在大夫眼睛裡,是沒有男女之分的。”
“我沒讀過書,你說的那些我都不懂,我隻知道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
“路翁。”白若松很無力,“小路是真的很有學醫的天賦,是軍中的老軍醫欽點的弟子,你知道他若是學醫,能夠拯救多少将士的生命嗎?那可都是保家衛國的将士啊!您的妻主不也正是為了保衛你和小路,保衛大桓,才會義無反顧地死在了北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