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年戰死的娘親一直是路翁的一塊心病,他聞言果真沉默了下來,久久不再開口。
“盛雪城是邊境五城之一,可最為苦寒,補給一直最少,隻有一個年邁的軍醫,多少本可以存活的将士就這樣死在了等待救治的途中啊。”白若松苦口婆心道,“小路從醫,可以挽救許許多多瀕臨破碎的家庭啊,路翁。”
門外,扒着窗戶偷聽的路途年站直了身體,在凍僵的手掌中央吹了一口熱氣,搓了搓。
一同前來的小楓還保持着一個耳朵貼在門上的姿勢,轉過頭來看着路途年,小聲道:“不聽了嗎?”
路途年搖了搖頭,扯着他的袖子道:“回去吧。”
夜晚的明月皎潔如玉盤,懸挂于蒼穹之央。
四下寒風雖冽,可月色溫柔,如細紗輕覆,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二人回到大通鋪的房間,早就睡熟的孩子們細細的鼾聲此起彼伏,路途年平躺在自己的棉被上,睜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橫梁,聽見旁邊小楓的翻身聲。
“長姐對你真好。”他不滿地咂摸着嘴,“都單獨為了你和路翁吵架呢。”
路途年忽略小楓的醋言醋語,把被子蓋過頭頂,蜷縮在一個安全溫暖的小天地中,無聲地笑了起來。
我一定是特别的。
路途年想,盡管長姐平日裡對這個院子裡許多其他的孩子都很溫柔,看起來一視同仁,可她隻單獨為了我和路翁發生過這樣激烈的争吵。
桓文十五年,盛雪城事變,傅容安校尉戰死,蠻人在城内肆虐了三天三夜。
桓文十六年,白若松高中會元。
桓文十八年,軍營中那位年邁的老軍醫終于幹不動了,朝廷調動了其他軍醫來接替她的位置。
老軍醫想回鄉養老,臨行前,給了路途年一封信和一個地址。
“我的醫術平平,這些年來,能教的都已經教了,再和我學也學不出什麼了。”她歎了口氣,“不過,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正是我同你說過的,我這輩子見過的天賦最為卓然的醫者,也是一位男子,你去尋他,拜他為師吧。”
路途年帶着這封信回到院子想找白若松商議,可白若松已經去了那位孤寡的老妪處學上課,便隻能同自己唯一擁有血緣關系的路翁商議。
這麼多年了,路途年跟着老軍醫學習醫術的時候,路翁都不曾有過阻止的行為,以至于他忘記了,一開始的路翁氏反對他學醫的。
“我不同意。”坐在榻上用碎布納鞋底的路翁立刻站了起來,怒氣沖沖道,“你才十二歲,一個人去這麼遠的地方,就沒想過會出事嗎?!”
來盛雪城之前的路途年從來沒有忤逆過路翁,可來到盛雪城之後,興許是受了白若松的影響,也興許是讀書習字讓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他第一次正面對抗了自己的父親。
“十二歲怎麼了,十二歲不小了,長姐十二歲的時候都中解元了!”
他嘗試據理力争,卻隻換來了路翁一個重重的巴掌。
“你長姐是女子,你是男子!你這次出去誰知道要出去多少年,乖乖在家待過剩下的四年,等及笄了嫁人生女才是正事!”路翁冷聲,“隻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離開盛雪城!”
路翁沒收了路途年的信件,将他關在了柴房裡頭,斷了他的食水,讓他什麼時候認錯,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剛開始,院子裡的其他孩子們都以為這隻是普通的父子吵架,沒有太過在意,但等第二日傍晚,飯桌上都沒有看見路途年以後,開始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勁。
“我去找長姐回來救小路。”晚上,待路翁歇下以後,小楓将自己省下的胡麻餅交給了旁邊的人,叮囑道,“你偷偷去柴房,從門縫裡塞給小路,讓他墊墊肚子,别餓死了,務必支撐到我回來。”
那人答應了下來,偷摸着給柴房裡的路途年送了吃食,還捏了雪團子給他充饑。
亥正,吃了一些東西的路途年正靠坐在柴火堆成的牆上,把下巴靠在膝蓋上假寐休息,忽然聽見“咚”的一聲巨響,吓得睡意全無,一下睜開了眼睛。
門栅外有搖曳的微弱燈火,小楓壓着嗓子在說:“長姐,這樣不行,會吵醒路翁的。”
“吵醒就吵醒。”白若松全然不在乎道,“吵醒了剛好,我還有事要和他說!”
一道細長的影子投在門栅上頭貼着的油紙上,路途年看見那個影子高高舉起的雙手上似乎握着什麼兩個巴掌大的東西,狠狠砸下!
咚!
門栅晃動了兩下,有什麼金屬的東西“哐當”一下落在了地上,小楓欣喜道:“長姐,鎖掉了!”
那道禁锢了路途年一天一夜多的門栅終于被打開了,那個在夢中反複出現的清癯身影就站在門口,她雙手平舉在胸前,掌心中握着一塊兩個巴掌大的石頭,微微喘息着,鼻尖和臉頰都被凍得通紅。
皎潔清冷的月光照進漆黑的柴房中,油燈微弱的暖黃色光暈就映在她的身側,讓她看起來就像聽到了他的祈禱而來的月下姮娥,破開一切世俗的禁锢,伸手将他從泥沼當中拯救出來。
“小路。”月下姮娥丢開手中那塊沉重的石塊,幾步就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來,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個遍,“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小楓單手成掌護着油燈也跟進了柴房,遲來的燈光照亮了路途年那張呆滞的臉,白若松看清了他左側的臉頰上有一個腫起的巴掌印,頓時怒火中燒。
“起來!”她抓住了他的手腕,“跟我離開這裡。”
路途年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凍僵卻毫無氣力的身體是怎樣站了起來的,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白若松拽着走出了柴房。
白若松似乎是匆匆而來,這麼冷的冬夜,也沒有披一件厚一些的襖子,抓着他手腕的掌心甚至比他還要冷。
路途年感覺自己幹裂的嘴唇動了動,隻吐出兩個沙啞的字來:“長姐……”
聲音細若蚊蚋,已經怒火中燒的白若松并沒有聽到。
被砸門聲吵醒的路翁頭發都沒梳,披着襖子就出了門,在走廊上就這樣和白若松一行人撞了個正着。
“娘子這是做什麼?”
“我做什麼難道路翁不知道嗎?!”路途年從未聽過白若松這樣憤怒的聲音,“你憑什麼,憑什麼把小路關起來!”
“我是他的父親。”路翁蹙眉,“我管教我的孩子,難道還要經過誰的允許嗎?”
“你是他的父親,難道就可以随意踐踏他的人格,毀滅他的尊嚴嗎?”白若松氣得發抖,握着路途年手腕的手也下意識地用力起來,抓得路途年有些生疼,“他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他有資格決定自己接下來的人生要怎麼過,你憑什麼替他決定!”
“小路的天賦人盡皆知!他診脈比别人都要準确,望聞問切比别人都要仔細,可以分辨一些極難分辨的藥材,寫的藥方也推陳出新,便是軍營裡頭那個迂腐的老軍醫也不得不佩服小路!”她喘着粗氣,在寒冷的冬夜裡,吐出一陣一陣的白霧,“你知道小路今後能救多少人嗎,能讓多少将士保住性命嗎?!”
“你怎麼能……”她的語氣裡全是沉痛,“怎麼能将他關起來,強迫他嫁人呢?!”
“你是女子,怎麼能知道男子的痛苦?!”路翁的語氣中也開始含着愠怒了,吼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世道艱苦,乖乖嫁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二人争吵的聲音吵醒了房間裡熟睡的孩子,他們成片成片睡眼惺忪地聚集在走廊中,有些呆滞地望着這一切,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路途年伫立在那裡,心頭湧動的情感如同潮水般難以抑制,鼻尖漸漸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酸楚。
“長姐。”他小小地拽了拽自己被握住的那條手臂,輕聲道,“算了,我不去就是……”
“不行!”白若松立刻轉身,雙臂撐在他的兩側肩膀上,神情認真道,“你聽我說,小路,你聽我說。”
柔和而清冷的月光輕輕灑落在白若松的側臉上,仿佛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透出一種淡淡的、冷冽的美。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她眼底映着淡淡光輝,呈現出一種堅毅又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柔,“你要做一隻展翅高飛的鳥,即便被荊棘束縛着翅膀,也要堅持飛過寬闊的溪流,越過高聳的山嶽,到達你的理想之地。”
路途年其實想說,他沒有這厲害,也沒有這麼心性堅定。可他看着白若松的眼睛,連半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莫名感覺到那一刻,白若松說的那些話,并不隻是在對他說。
“别怕。”她說,“我會為你保駕護航的。”
路途年僵硬着頭顱,緩緩點下了頭,眼睛一眨,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劃出了下眼至,順着面頰而下,很快就被寒風吹幹在了臉上。
她是天上的月亮。
路途年想,她是高高懸于天上的月亮,盡管他明明知道月亮不可能屬于他,可在月光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還是會忍不住想,自己或許能夠擁有她。
“路翁。”白若松轉身,冷靜無比地看着路翁,“這麼多年來,你在這個院子裡照顧孩子們很辛苦,所以我都很尊重你,喚你一聲路翁,這似乎導緻你忘了,誰才是這個院子的主人。”
路翁呼吸一滞,看着面前這個長身玉立,姿容昳麗的女人,看着她眼底的冷冽,一時居然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交出來。”她伸出手掌,懶得再和這個同自己三觀完全不一緻的人去辯論什麼,“要麼把小路的信交出來,要麼,你就可以離開這個院子了。”
路翁僵在原地半晌,最終還是轉身,從房間裡取出了路途年的信件。
這場鬧劇最終以這樣一個不體面的方式而告終,在這之後路翁幾乎沒有再同白若松或者路途年說過半句話。
路途年将養了一段時間,等身體好了一些以後,在第七日早晨,終于踏上了他拜師的路程。
白若松其實也很不放心,給路途年置辦了許多的東西,再加上不放心的路翁偷偷塞給她,讓她轉交給路途年的,幾乎要堆滿車廂,最後還花錢請了幾位镖師一路跟随。
“長姐。”就在租賃的青頂馬車前,路途年鼓起勇氣,開口道,“我,還有四年我就及笄了,到時候我有一些事情想和長姐說。”
白若松隻覺少年人幼稚異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能現在說?”
路途年感受到了白若松的這種不以為意的好笑,有些失落,但又馬上鼓起勇氣來,認真道:“不能!”
如果他現在說出口了,白若松也一定認為這是少年不成熟的玩笑話。
就像曾經的小楓,堵上自己的所有勇氣,對着白若松說“我喜歡長姐!”的時候,白若松也是俯下身,摸摸小楓的頭,笑道:“長姐也喜歡小楓。”
那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也不是他想要的“喜歡”。
他可以接受白若松的拒絕,也可以接受她的厭惡,唯獨不能,也沒辦法接受這樣一個結果。
“好吧。”白若松十分包容地摸了摸路途年的頭,“長姐一定等你告訴長姐。”
镖師一甩馬鞭,馬車車輪咕噜噜轉動了起來,路途年從車窗中彈出腦袋,使勁揮動着自己的手臂,和心心念念的人告别。
她會等我的。
路途年握緊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感覺那裡隔着一層薄薄的皮膚,心髒正在緩慢而有力地跳動着。
現在的分别隻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等他及笄,等他四年後及笄,他再度見到她,一定要認真地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告訴她他的“喜歡”不是那種弟弟對着姐姐的“喜歡”,而是男子對着女子的那種“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