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風本就涼氣逼人,遂州又是江海交彙處,潮濕陰冷。
白若松披着雲瓊的外袍,一個人坐在院子的石桌前,石桌興許是許久沒用了,面上有着一層灰,白若松也沒去碰,隻是歪靠着邊緣,靜靜望着璀璨的漫天星河。
遂州與雍州隔着月餘的路程,和盛雪城更是天南海北,橫跨了大半個大桓。
可盡管如此,擡頭仰望天空的時候,無論是沉沉的天幕,還是天幕上璀璨的群星,亦或是孤寂的新月,卻都是相同的。
白若松已經記不起上一次這樣靜谧地望着天空是什麼時候了,興許是上次夏日炎炎分巡露宿荒野的時候;興許是知道自己高中探花的那個夜晚;也興許是決定違反和言長柏的許諾,從盛雪城出發前往玉京的那個時刻;亦或是……再久之前,囊螢映雪的寒夜裡頭,她靠坐在傅容安的身旁,感受着凍得發麻的口鼻之間吐出的白霧,悄悄把頭靠在她的臂彎中的瞬間。
盛雪城的冬日實在是太冷了,和遂州這種刺骨的濕冷不同,盛雪城的那種幹燥的冷風并不會一開始就刺激到你。它就像是溫水煮青蛙,一點一點慢慢吞噬着你的身體溫度,當你反應過來的時候,被吞噬的部分已經失去了控制,變得麻木,仿佛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
“咔哒”一聲輕響,似乎是枯枝被踩到斷裂的聲音。
白若松從遙遠的記憶中抽回自己的思緒,慢慢垂下頭來,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在那裡,一個熟悉的人影亭亭而立。
她沒有戴幞頭,頭發束得高高的,發尾俏皮地甩在身後,一身方便活動的短打,腰間是皮質的單撻尾革帶,革帶側邊挂着一個西瓜大小的東西,用一件灰色的衣物包裹着随意地塞進了革帶裡頭,有些沉,把革帶墜得有些歪。
白若松看着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下,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着的略帶粘稠物什,一時并不想去計較那到底是什麼。
空氣中有陣陣濃重的血腥氣,不遠處是整整齊齊蓋着草席和白布的五具屍體,蒼涼的月色下顯得那樣陰森而詭異。
孟安姗卻像是沒有看見這些一樣,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白若松,一眨,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是白若松十分熟悉的笑容,燦爛,快活,帶着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無邪。
白若松記得自己頭一日進入皇城的時候,還是是拒婚了言相,得罪了女帝,被塞進刑部司做一個芝麻小官的探花娘子,前途渺茫,被衆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走近了一點就被言相或者女帝遷怒。
刑部司的院子就在那顆郁郁蔥蔥的大槐樹後頭,當時正值三月中旬,槐花正盛,飛絮飄揚似雪花,無所事事的孟安姗手中抓着一把一人高的笤帚,圍着槐樹一下一下清掃着落在地上的飛絮。
她聽見門口的動靜,擡起頭來,迎着周圍垂首疾步,假裝沒有看見白若松的一行人,身姿輕快,如同一隻翩跹的蝴蝶飛躍到了白若松的面前。
“你就是那位傳說中貌比潘安的探花娘子吧。”她熱情地上前,想來抓白若松的手,被怯懦的白若松躲開以後,也不氣惱,隻是轉頭大喊道,“大人,易大人,是新來的主事大人!”
“哎呦,我的祖宗。”朱主事從圍牆後邊的花窗裡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壓低嗓音道,“易大人正為今日早朝的事情生氣呢,你喊什麼喊,不要命了?”
孟安姗便縮着脖子,轉過頭來,對着白若松擠了擠眼睛。
“你别怕。”她說,“易大人啊刀子嘴豆腐心,有時候面上是兇了些,其實可心軟了。”
春日的暖陽是淡淡的,風也是淡淡的,夾雜着說不清的花香,有柳絮落在孟安姗兩側鬓角上,她眉眼彎彎,笑起來就和天上的小太陽一樣耀眼,是全然沒有沾染半分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的笑意。
“你在這裡做什麼?”靜谧的夜幕下,那人還是展露着笑容,語氣輕快地詢問道,“哎呀,不會是在等我吧?”
白若松也不知怎麼的,隻覺鼻間一陣酸澀,趕忙垂首避開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沒想到還真是在等我啊。”孟安姗走近了,看見白若松從懷中掏出的錦囊,先是下意識地腳步一頓,待注意到錦囊裡頭紅豔豔的珊瑚珠子,立即欣喜道,“哎呀,我的紅珊瑚珠子!”
她幾步就走到石桌前,也不管那許久沒有落座過的石制繡墩髒不髒,一屁股坐在了上頭,伸長了手臂從白若松的手上拿走了那個錦囊,攤了開來。
禦賜的紅珊瑚珠就像剛剛剖開的血肉一樣鮮豔,即便是在微弱的月色下,也閃爍着幽幽的光芒。
“你幫我撿回來了。”她修長的手指珍惜地撫過每一顆紅珊瑚珠,神情近乎溫柔,“我還以為它再也撿不回來了。”
掉在紅樓院子裡頭的東西,怎麼可能撿不回來?
除非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再踏進紅樓了。
白若松垂下眼睑:“你很喜歡它。”
“那是自然。”孟安姗側身,取了腰側一根劍穗,居然直接用匕首斬斷了上頭的結,從裡頭挑挑揀揀着,抽出幾根繩子來,手指翻飛開始編繩,口中随意道,“因為是你送的嘛。”
白若松感覺自己開始顫抖起來。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孟安姗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别不信嘛。”她注意到白若松壓抑的愠怒,可憐巴巴地擡起頭來,用那雙略帶無辜的眼睛看着白若松,小聲道,“你送我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的。”
她這次沒有用那種雀躍的聲音,語氣很淡,笑容也很淡,但是白若松卻感覺到了她的真心。
她說:“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生辰禮物。”
一直以來,孟安姗這個人一向是以一個活潑開朗又有些脫線的形象,出現在刑部司中的。
因為她是武官,負責警戒刑部司的安全,平日裡也不接觸案子,最多隻是幫忙跑跑腿,又跟在易甯身邊許多年,所以白若松一直下意識地忽略于她。
她到底什麼身份,家中有什麼人,什麼時候生辰,白若松一直一無所知。
那日她也根本不是要送孟安姗什麼禮物,不過是因為朱主事說了一句琉璃酒盞好看,她送的同時不好意思忽略孟安姗,所以讓她也自己挑一件罷了。
“抱歉。”白若松有些艱難道,“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的……”
“哎呀,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孟安姗又恢複了那副嬉笑的模樣,低下頭去,一邊小心翼翼把紅珊瑚珠串開始串進繩子裡頭,一邊道,“因為我是當日才決定,要把那日當做我的生辰的。”
白若松一噎,面上浮現一些被戲耍的羞惱紅暈,卻聽孟安姗繼續道:“因為我是自小被當死士養起來的嘛,無父無母,身份上頭的生辰也是随便寫的。那日我看見那串紅珊瑚串,實在是太開心了,就決定把那日當做我的生辰,把這個禮物當做我的生辰賀禮。”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紅珊瑚手串麼?”她往白若松跟前湊了湊,神秘兮兮道,“因為我之前的名字,就叫做珊瑚。”
用來斬斷劍穗的匕首就放在布滿灰塵的石桌一角,孟安姗伸手就可以拿到,白若松警惕地後仰了一點,和她拉開了距離,道:“你不是說過你無父無母麼,哪來的名字?”
“哎呀。”孟安姗一扁嘴,露出一種被戳穿的懊惱,坐直了身體,扯了扯手裡的細繩,“你真是的,不過才和易大人接觸不到一年時間,就這麼敏銳,多沒意思啊。”
白若松沒說話,孟安姗便扯開了自己編錯的部分,又繼續自言自語道:“珊瑚是我們……裡最愛笑的女孩子,弱得要命,可就因為她愛笑,也愛逗别人笑,大家都喜歡她。”
“她這麼弱,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她?”她的面色冷了下去,“所以我殺了她,搶了她的名字,現在我才叫珊瑚。”
她不笑的時候,眼尾微微下撇,呈現一種冷漠的厭世感,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再也看不出那個燦爛又快活的孟安姗的半點痕迹。
白若松感覺自己冷得發顫。
“而且我學珊瑚是不是學得很像?”孟安姗又對着白若松笑了起來,面上有一種天真的,洋洋得意之感,“我在刑部司這麼多年,别說是其他人了,便是洞若觀火的易大人也沒有看出來我是裝的,以為我就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亭長呢,她待我極好,常常照顧我,出門分巡都帶着我。”
孟安姗頓了頓,真心道:“我也很喜歡易大人。”
“那你為什麼要對她動手!”白若松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她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嗓子一直在收緊,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字眼,“你明明,明明知道易大人她……”
易甯易玄靜,方遠州的易青天,以一雙見微知著,洞若觀火的眼睛,和算無遺漏的七竅玲珑心而聞名,一手訟狀更是奠定了她百年來最好的訟師的威名。
白若松緊緊握着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劇痛之下滲出星星點點溫熱的液體:“你為什麼要毀了她的眼睛……”
孟安姗看着她不停顫抖的肩膀和大顆大顆往下落的淚珠,突然感覺有些累了,不想再裝了,收斂了面上的笑意,淡淡道:“就是因為她的眼睛實在是太厲害了。”
她想起一個時辰前,在這個院子裡頭,她帶着滿身的血腥氣,跨坐在昏迷的易甯身上,雙手使勁掐上她的脖頸的時候那種,身上的那種下意識的顫抖。
明明是一使勁,在一個眨眼睛就能掐斷的頸骨,她居然覺得自己有些使不上勁,喘了好幾聲才找回自己手指的力道。
可就在她要掐斷那纖細的一截脖頸的時候,易甯居然醒了。
她被一刀貫穿了肺部,連呼吸都帶着血沫子,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内醒了。
她顫顫巍巍将眼睛睜開一條縫,面上因為窒息而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紫色。
她看着她,嘴唇一顫,居然在笑,從喉嚨裡發出輕如蚊呐的嘶嘶聲。
孟安姗忍不住俯下身,側耳去聽,隻聽見了她不成調的喉音。
她說:“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