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穿她,反向利用她,讓她成為了笑話,說不定連在這裡被自己掐死,也在她的謀算範圍内。
這激怒了孟安姗。
她就要讓她再也看不見,再也沒辦法高高在上地去測算他人,就要讓她成為一個廢物,感受一下被所有人都踩在腳底下的感覺!
“她活該。”孟安姗道。
白若松一顫,剛擡起頭來,孟安姗張開的五指就伸到她受傷的那側肩膀上,狠狠摁了下去。
“你知道我在刑部司多少年了嗎,你知道我努力裝了多少年了嗎?這麼多年我兢兢業業,沒有一刻敢放松,為的就是取得易甯的信任!”
她的拇指摳進白若松還未愈合的傷口,鮮紅的血液滲透嶄新的紗布,很快順着布料流淌而下。
白若松痛得全身痙攣起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從喉嚨裡滲出細細的呻|吟,脖頸兩側都是因為隐忍而暴起的青筋。
“可是她實在是太敏銳了,我從沒有見過這麼敏銳的人,兢兢業業這麼多年,我不過是,不過是站在馬車旁邊,多緊張了一下,她就開始懷疑起我了。”孟安姗的表情近乎癫狂,雙目圓瞪,面龐扭曲,似哭又似笑,“你懂這種,一招走錯,滿盤皆輸的感覺嗎?!”
白若松想起來了,在那次她和雲瓊墜落山崖之前,她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十分不适,胸悶氣短,惡心想吐,眼珠子都在腫痛。
她坐在車轅上駕車,迷迷糊糊之間,聽到過易甯冷淡的嗓音。
她說:“孟安姗,你似乎有些緊張的樣子?”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易甯就開始懷疑孟安姗了。
“難道,不該懷疑你嗎?”白若松扯起自己的嘴角,喘息着對抗傷口的痛楚,“我那個時候,昏迷,難道不是,你做的嗎?”
她說幾個字就因為痛楚而歇一會,唇齒間一直在吸氣來緩解身體的痙攣,孟安姗像是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摳進了她的傷口一樣,猛地一放,說了句:“啊,抱歉,你沒事吧?”
她話語間全然沒有抱歉的意思,随意得仿佛不是摳開了白若松的傷口,而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一樣。
白若松說不出什麼話來,隻能看着她,看着她收回手臂想要重新編手串,卻因為手指上沾染了白若松的血,不得不在自己的衣襟上反複蹭抹,甚至連指甲縫裡頭血痂都要摳得幹幹淨淨,才繼續伸進錦囊中,捏起新的紅珊瑚珠往繩子上串。
“是我做的。”她語氣淡淡,像隻是在讨論明天的天氣一樣,“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瞞着的,漕運那個什麼分幫幫主的蠢女兒寄的信件也是我攔下的,我調了她的信,告訴青東寨的人說分巡的官員就坐在馬車上,又給你的朝食裡頭下了藥,讓你出現暈眩的症狀,不得不去馬車裡頭休息。本來是想趁着這個機會,把你除掉的,誰知道……”
她頓了頓,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又繼續道:“誰知道雲将軍居然和你坐了一個馬車,這讓我很難受,他是雲血軍的将軍,要是在這裡就死了,那位大人可是要責怪我的。”
怪不得。
白若松想,怪不得她後來被雲瓊喂了一口水,症狀就迅速緩解了,雲瓊也說過那是孟安姗的水囊。
看來後來的墜崖也應當不在她的計劃範圍内,無論如何,佘榮都還沒有要在此刻暗殺以為鎮守北疆的大将軍的打算。
“何同光也是你殺的麼?”白若松追問道。
“是我殺的,她是個蠢貨,攪亂那位大人的計劃,還妄圖威脅大人從牢裡将她撈出來。”孟安姗笑了起來,“哎,我也不會什麼易容,沒辦法,隻好殺了她的幕僚,扒了臉皮貼在自己臉上,混進獄裡去送她上路。”
白若松想起了何同光指甲縫裡的血肉,又想到了孟安姗來通知何同光死亡消息的時候,在大門口摔的那一跤,直接蹭破了臉側。
怪不得她這樣的人,也會不小心絆倒,一開始就是為了防止易甯發現她臉上的傷口。
“易大人要帶着我來遂州的時候,我還真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的,心裡開心得很,覺得我演戲的技術進步了不少。”孟安姗不無遺憾地歎了口氣,“誰知道她居然隻是為了将計就計,反将紅樓一軍,真是好算計,好手段。”
“易甯這個人太危險了。”孟安姗說着說着,聲音便沉了下來,“隻要她在一天,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她狠狠壓一頭,永遠不得翻身。”
她終于重新串好了手串,利落地戴在了自己的腕子上,開心得展示給白若松看。
“好看麼?”孟安姗把手腕貼在自己的臉側,“你看,襯不襯我?朱主事還說我戴這串子爺裡爺氣的,真是的……”
她咧開一個笑容來:“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若不是易甯實在太敏銳,我真該偷偷殺了她。”
白若松冷得都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了。
她看着孟安姗,看着她那張散發着盈盈笑意的臉龐,忍不住問:“你真的這麼想殺了我們嗎?”
“其實也沒有啦。”孟安姗眨了眨眼睛,“我和你們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殺了你們,不過是大人的任務而已,不得不執行。”
“那你為什麼屢次救我?”白若松盯着她的眼睛,“馬車上給我喂解藥是因為雲瓊也在,那刺史府那次呢,書房的火是你放的吧,為了銷毀證據。既然你的那位大人,本就下令要讓我死于意外,你為什麼要趕到門口喊我閃開?”
她那個時候腦子裡全是案幾夾層裡頭的證據,全然沒有發覺周圍的變化,還招呼親衛們也幫着一起擡着案幾,如果不是孟安姗站在門口那句撕心裂肺的“快閃開”,雲血軍的親衛不一定能發覺快要倒塌的橫梁,她與那幾個親衛說不定都會死在那場大火之中。
孟安姗的笑容淡了下來。
她勾起的嘴唇漸漸抿成了一條直線,連手串也不想展示了,下垂的眼睛裡頭有着淡淡的自我厭棄。
“與漕運唐平幫主見面的時候,她一言不合就讓十七姑娘将我抓起來,你為什麼要擋在我的前面?”
“艾棠弓箭的造詣了得,可以隔着半條溝澗射穿李逸的心髒,連發四箭不帶停頓,你又為什麼冒着暴露身手的風險替我擋下來?”
“既然救了艾棠出來,你就是選擇了利用她做事吧,為什麼又在聽見是她殺了李逸以後,毫不猶豫地一路追趕,砍了她的頭顱?”
“這間鋪子的三名護衛,兩名侍從,全都是一擊斃命,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迹,說明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你,你又為什麼不幹脆了當地殺了易大人?你明明最先想掐死她的,為什麼最後隻是劃傷了她的眼睛了事?!”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的話,白若松胸膛劇烈起伏着在喘息,肩膀處的傷口燙得驚人,裡頭似乎有一顆小心髒在突突直跳,每一下的跳動都帶來一陣令人痙攣的痛意。
“孟安姗!”白若松嘴唇一顫,氤氲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從眼眶中滾落了出來,“我,我以為我們是……朋友的。”
挂在腰側的東西還在往下滲血,發出耳朵幾乎聽不出的滴答聲,孟安姗看着眼眶通紅的白若松,有些疑惑地歪過頭去。
“你一點也不像易大人的弟子。”她說,“如果是易大人在這裡,就不會問我這種蠢話,她隻會說……作為一個暴露的細作,你已經沒有價值了,可以去死了。”
她的聲音很輕靈地飄起來,卻又惡狠狠地落下,手速飛快地抓住了放在石桌上匕首,高高舉起……
咔哒——
孟安姗在那一個瞬間,居然還有心思想,啊,這好像是白若松一直不離身的袖箭的機擴的聲音。
一直躲在暗處的雲瓊和欽元春已經現身了,他們并沒有着急過來,隻是站定在三步外,目光複雜地看着這一切。
孟安姗緩緩低下頭去,看着插在自己腹部的那支銀光閃閃的袖箭,居然還在笑。
她手腕一轉,匕首轉成反手,卻沒有着急落下。
雲瓊沒想到孟安姗中了袖箭上的毒還能動,匆忙運氣而來,手臂環着白若松的身軀後退,和孟安姗一下拉開了距離。
白若松在看孟安姗,孟安姗也在看白若松。
新月的淡淡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帶着嘴角滲出的一點黑血,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不是白若松平日見慣了的,帶着雀躍的天真笑意,而是那種有些譏諷,又有些癫狂,像是臨死前也要點燃自己身上的炸彈的瘋子。
白若松在那一刻意識到,或許這才是孟安姗,是真正的孟安姗。
她歪過頭,手臂一動,狠狠将匕首的刀刃紮進了自己的脖頸,血液如同噴泉一般,一股一股地湧出,不過是眨眼的時間,就在腳底下形成了一小片血泊。
白若松又聽到了那種刺耳的耳鳴聲,嗡嗡直響,吵得她頭腦裡頭像是被鋒刃攪過一樣地疼。
孟安姗脫力倒在了地上,一直挂在腰間的包裹散亂開來,裡頭黑色的東西咕噜噜滾了出來,是一顆頭顱。
白若松都不用去撥開散亂的黑色頭發看清臉部,就知道那是艾棠的頭。
白若松想起暮色四合的紅樓院子裡,孟安姗轉頭對着自己展露出的那個笑容。
“别擔心。”她說,“我去替李逸報仇。”
她沒有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