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卿君,你要知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柳從鶴說。
這句話易甯也說過類似的。
在大家對她有過分的期待的時候,她總是微微擰着眉頭,眼含淡淡不耐道:“我是刑部司的郎中,不是蔔卦的道士。”
雲瓊終于站定在了大敞的房門前,将白若松放了下來,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最先看到的是圍着床榻的楊卿君、月芙還有空枝。
楊卿君在顫抖。
即便隔着這個距離,他的顫抖還是肉眼可見,月芙站在一旁攙扶着楊卿君的手臂,垂着頭不敢說話。
柳從鶴就蹲坐在床榻一角,應該是易甯頭顱的位置,因為白若松看見了她仍然在上下起伏的胸膛。
他說完話,伸手去夠藥箱裡頭的紗布,身子一側,白若松立即就看見了易甯的臉。
她沒有束發,烏黑的長發瀑布一般散在四周,從床沿上挂下,發尾點在腳榻之上。本就分外白皙的面色,因為失血的緣故更加蒼白,唇色很淡,幹裂起皮,病恹恹的,脖頸上有被人掐出的清晰的指痕,看起來還沒多久,沒有變成淤青色,呈現一種鮮豔的紅。
再往上,原本應當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是兩道交叉的血痕。
動手的人手法粗魯又着急,薄薄的刀刃直接從緊閉的眼皮上刮過,甚至着不願意在山根的位置停下,一刀而過,不僅劃爛了兩隻眼睛,還暴露了山根處白色的鼻骨。
嗒——嗒——
鮮紅的血液順流而下,滑過鬓角,滑過耳廓,浸染了烏黑的發,再順着發尾一點一點,落在了腳榻上。
柳從鶴拿完東西,身體又重新擋住了殘忍而又血腥的場景,手中動作着似乎在紮針。
“命興許能保住。”他淡淡說着可又,頓了很久,才繼續道,“但我隻能嘗試保住她的命。”
“有幾成把握?”楊卿君又問,白若松聽到了他句尾的泣音。
柳從鶴沒有回答,可是他的沉默又好像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白若松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腹部一縮,胃裡有什麼東西湧了起來。
她扶着門栅,彎下腰去開始幹嘔起來,可沒吃過東西的胃裡并沒有什麼東西,隻有一些帶着藥味的酸水,不停地灼燒着喉嚨。
雲瓊什麼也沒說,隻是俯就下身子,寬大的手掌順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輕撫着。
他在安慰她。
白若松不敢擡頭,她感覺自己眼前全是氤氲,蓄滿了便從眼眶中掉落,一滴一滴坐在地上。
她眼前隻是清晰了一會,又馬上被水汽糊住,看見的東西永遠如水波一樣在顫動。
怎麼會這樣。
她想,怎麼會這樣。
她感覺很冷,渾身都很冷。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白雪皚皚的冬日,空氣中彌漫着硝煙的刺鼻氣味,她一身單薄半跪在雪地中,十根手指頭都被磨得血肉模糊,還在機械地,一下一下地扒着瓦礫,企圖從裡頭找到傅容安的下半截身子。
在一陣混亂而又尖銳的耳鳴聲中,白若松感覺自己被扶着挪到了一邊。
她擡起僵直的脊柱,看見無力地垂着四肢的易甯被空枝橫抱着從房間擡了出去,一路走,一路往下稀稀拉拉地落血珠子,在地闆上連成了一長串。
“要去哪?”白若松聽見自己有些茫然的聲音。
“仙鶴先生說去紅樓,那裡暖和,人手也多,方便後續的治療。”雲瓊答。
“不是說,不宜移動嗎……”
“那是之前,她被貫穿的傷口瞎動很有可能大出血危及生命。”柳從鶴經過白若松面前,面色沉凝,答了一句,“但現在不動也會危及生命,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他并沒有過多解釋,行步匆匆跟着人離開了,隻有白若松還怔愣在原地。
楊卿君帶來的人手已經收斂好了屍身,用草席和白布遮蓋着,整整齊齊擺在了院子當中。
欽元冬邁步走近,看了一眼白若松,有些猶豫,得了雲瓊的示意,才小聲開口道:“将軍,我查看了幾人的傷口,窄而薄,應當就是橫刀造成的。”
橫刀是朝廷官署才會配發的刀刃,普通民衆持有是觸犯律法的。
排除漕運和紅樓的護衛,欽元冬、欽元春、雲瓊,包括孟安姗,佩刀都是橫刀。
“可要回紅樓?”雲瓊問。
這是他今晚出了紅樓以後,對着白若松說的第一句話。
他一直都看着她,看着她,保護着她,卻從不幹擾她。
白若松手指一動,雲瓊便五指張開,覆着她的手掌為她取暖。
他的手心和他的人一樣溫暖,又幹燥又溫暖,帶着一點粗粝的繭子。
白若松又想哭了。
她屏着呼吸,很努力很努力地才控制住自己的淚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回握了雲瓊的手掌。
“不回。”她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重歸冷靜,“就在這個院子裡頭等。”
欽元春沒明白,問了句:“等誰?”
白若松道:“等今晚忍不住回來查看情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