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秋風瑟瑟,有潇潇暮雨滴滴霏霏而下。
年幼的白若松跪在隆起的土堆後方,小小的身體拱動這面前的泥土,将其推入面前凹陷着放置着棺木的深坑之中。
泥土帶着粘稠的潮濕的感覺,沾染在襟口,不過一會,寒意就滲透了進去,使得她整個人都無意識地在戰栗。
頂着地面的膝蓋在泥地上有些微微打滑,白若松不得不趴低身子,幾乎拼盡了全身的力氣,這才勉強将面前的小土坡推倒。
松軟的泥土簌簌落于棺木頂上,白若松喘息着雙掌撐地,脫力的手臂在微微發抖。
她休息了片刻,找回了一點力氣,還想再度努力去推倒旁邊的土坡,卻被一隻穿戴着臂鞲的手臂緊緊摁住了肩膀。
“夠了。”那人輕聲。
白若松怔愣着擡首,隻見細密雨幕中,那個征戰沙場,抗擊蠻族,雷霆手腕的守城校尉,此刻神色溫柔,眉端微微上挑,帶着一絲不忍。
“交給我們吧,你做得夠多了。”傅容安道。
她的背後此刻列隊着數位輕甲軍,手持鐵制長鍬,随着她的一聲令下,立刻上前來,挖起了那有白若松半人高的土坡。
她們手腳麻利,動作飛快,掘下的土壤很快就蓋住了深坑裡頭那暗紅色的棺木。
傅容安半勸導半強迫地扶起了白若松,不嫌髒污地用手指替她抹去面頰上沾染的濕土。
“你父親将你托付給了我,那你今後跟着我了,知道麼?”
傅容安帶着繭子的手指擦過白若松的面頰,帶來微微的癢感,她忍不住躲了一下。
這個微妙的動作讓傅容安勉強的笑容都僵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當做沒注意到一般,繼續道:“你我相識時間甚短,不大熟識,你對我有所抗拒,也是正常的。但我既是答應了你的父親,便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傅容安在言長柏臨死之際,被喚到他面前,得知了白若松的身世。
其實可以的話,言長柏也不想将這些事情告訴别人,有太大的風險。
可他沒有辦法,他快死了。
他必須在死前為白若松找到可以托付的人。
而傅容安,就是言長柏在死前,費盡心思為白若松尋到的,一個可以托付的,品德高尚的人。
言長柏并未過多解釋過什麼,一句“先帝遺腹子”,便讓這個抗擊了十餘年蠻族,見慣了生死的女人面色煞白。
那一刻,其實白若松都懷疑她會奪門而出,裝作沒有聽過這些話的模樣,再也不與他們來往。
言長柏沒有看錯人,傅容安終究定住了這個消的沖擊,站在床榻三步遠的地方,承諾道:“我會盡我所能的。”
這是一件,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白若松想不明白傅容安為什麼會答應。
身強力壯的兵士們很快就替言長柏填好了墳包,白若松不敢留下言長柏的名字,終究是連墓碑也沒有立,隻截了一根柏枝,插在了墳包前。
在細密雨幕中,白若松被傅容安牽着髒兮兮的小手往回走的時候,一直未曾說話的她突兀開口道:“我的身份,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傅容安看着這個隻到自己腰部的瘦弱小人兒,笑出了聲。
“我在和你正經說話。”白若松不滿,“若是我的存在被知曉了,你一個未婚無女的守門校尉,突然領養一個孤女,定然會成為重點關注對象。”
“小丫頭,跟個小大人似的。”
傅容安調笑着想摸摸白若松的後腦勺,但手指伸到一半,又想起來自己手指剛剛摸了濕土,尴尬地放下了。
她說:“你這種年紀的小丫頭,就該去玩,去讀書,去無憂無慮地活着。其餘的事情,交給年長的來做,便行了。”
白若松并不覺得傅容安能有什麼好主意,直到她将自己的空置的院子收拾出來,開了個慈孤院。
她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以内,領養了大大小小十餘個孤兒,讓白若松混雜在這裡頭,成為了不起眼的一小個。
“所謂小隐隐于獨,大隐隐于衆。”傅容安站在院子的大槐樹底下,對着白若松承諾道,“隻要有我在,你便可以在這裡度過平淡、安穩的一生。”
傅容安沒有食言。
隻要有她在,白若松一直過得十分無憂無慮。
隻是誰也沒想到這樣的日子會如此短暫,就像誰也沒想到盛雪城會出叛徒,而傅容安會被砍成兩節,高高懸于城樓之上。
*
白若松是被淩亂的腳步聲驚醒的。
她緊閉着雙目,感覺自己的意識已經漸漸從夢境中脫離了出來,可身體卻還是一動不能動。盡管她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去控制自己的手指,那根手指仍然如鋼鐵澆築的一般,紋絲不動。
在鎖鍊嘩啦啦落下的聲音後,有獄卒恭謹地低聲開口:“她興許是睡着了。”
“白若松!”易甯冷硬的聲音響起。
白若松平躺在原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能聽見那沖進來的時候,咚咚重響的腳步聲。
易甯雖然表面看起來冷清,其實背地裡經常被白若松氣得渾身發顫。
但是她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矜持,從來不在外人面前這般,發火也是關起門來發,所以白若松閉着眼睛感受到她沖天的怒意的時候,還有些驚訝。
“别睡了,起來!”
易甯雙臂掐在白若松的雙肩上,鉚足了勁将人上半身強行提了起來,上下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
白若松依舊不醒。